玉相金骨(6)
“眼下,城中有两位来自大唐的贵客。我的子民们啊,请把他们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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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此话一出,苏都匿识居民们又一声声地复述起来,混沌空洞的话语充斥在夜空之下。
他们停下踏歌起舞的动作,口中重复着“找到大唐的贵客”,整齐地反身走向苏都匿识城各处,开始寻找误入的陌生人。
面容妖冶的青年站在高处,看着他们漫无目的地寻找,过了半晌,终于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二位使君何必多礼,我只求一首却扇诗,不曾索要贺礼。还是说,按照大唐的规矩,我得备好谢礼,才能请你们出来呢?”
此话一出,躲在洞穴中窥视着这诡异夜宴的曹空花全身一震。他压低嗓音,问道:“药遮罗已经知道那两个唐人到来了?是因为他能嗅到生气么?”
没有人回答他,曹空花往后退了一步,催促道:“水月,你感觉到种子的气息了么?”
“你名唤水月?原来如此,空花水月,真是一双好名字。”有人在他背后啧啧称奇道。
曹空花悚然一惊,转身抽出腰上弯刀,摆出了戒备的姿势。李声闻慢条斯理地转了转抵在碧衣祭司颈上的银刀,责备道:“二位主人将宾客灌醉,自己来赴盛大宴席,这便是苏都匿识的待客之道?”
“放开他!”曹空花低吼道。
“使君伤不了我的,无妨。”被唤作水月的少年说道。
李声闻奇道:“怎么?水月郎君有什么特异之处,如此笃定自己刀枪不入?”
水月面无表情道:“我并非刀枪不入,只是即使刀剑加身也不会死罢了。另外还请郎君放低声音,以免招来……这样的客人。”
他话音未落,洞穴狭窄的入口就闪过一张狰狞的脸。它脸上覆盖着青绿色的肮脏鳞片,明亮的电光从双目中直射而出,突出嘴唇的獠牙上挂着猩红的血迹。
这是一只夜叉。
李声闻诧异道:“夜叉不是苏都匿识圣物么?怎么口中会有血?”
“我族曾经把夜叉奉为圣物,但自从禁地中的魔物苏醒以来,城中夜叉都被他控制,成了嗜血的怪物。”水月波澜不惊道,“它们一向会追踪生气,哪怕是在床下柜角的一只蚂蚁,都躲不过它们的鼻子。不过这这石窟是它们唯一无法察觉的地方,只要在石窟中,使君就可放心。”
正如他所说,那夜叉窥头窥脑一会,好似看不见洞中人影似的,耷拉着肩膀走开了。
曹空花嘶声道:“告诉他们做什么?”
李声闻道:“水月郎君对城中情况知之甚详?你是什么人,苏都匿识到底发生了什么?”
曹空花愤愤不平道:“你放开他,我再告诉你!”
“这可不成,方才空花郎君借献酒之名,将我们迷晕,如今我不敢相信你说的话。”
“没错!”李声闻的肩膀上突然长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随声附和道:“你这小子表里不一,一定有鬼!”
曹空花握紧双拳:“如果我真有恶意,下的就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了!我只是不信你们能帮我们,我们一定会死的。与其让你们见到这骇人的景象,在恐惧中死去,还不如让你们无知无觉地迎来死亡。”
他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石缝中的夜空:“使君请看。”
冬日的夜色本该是浓黑粘稠的,但他背后的夜幕却被不同寻常的月色、和冲天的火把燃得赤红——或许还有别的颜料,一并泼洒在夜幕上。
这石窟建在山上,能远远望见彩绮台上,两架鸾车和红衣的新人。高台之下的人们也皆着猩红的衣装,有的在漫无目的地徘徊寻觅着,有的则在台下对着鸾车跪拜。在这群如痴如醉的人们之间,有手持长戟的夜叉跳跃奔跑,目中精光晃动如闪电。
李天王眯起眼睛,啧啧有声道:“这新人怎么拖着一条大尾巴,跟孔雀开屏似的。”
那俊美近乎妖艳的男人,背后确实有一大丛红叶,像披肩似的垂在背后。他这么一说,惹得曹空花哈哈大笑:“那小贼确实喜爱鲜衣靓装,不过那叶子是他自己长的,不是绣娘做出的服饰。”
“自己长的?这么说来,这位新人应当不是人?”
水月道:“他就是从禁地中醒来,将苏都匿识变成这副样貌的妖魔,九死城城主药遮罗。”
“这么看来,他是你们的敌人?”李声闻沉吟道,“可是他长着和空花郎君相差无几的脸。”
按理说相隔这样远,他应当看不清新人的面容。但在幽深的洞窟中,他的眼瞳也闪闪发亮起来,金目竖瞳,乍一眼看上去竟和那些夜叉的瞳光有些相似。曹空花浑身汗毛倒立,握紧了弯刀:“你不是人类?!”
李声闻笑道:“我是人类。这只是寄宿在我体内的龙骨在叫嚣罢了——它看不得区区夜叉在城中横行霸道,对罢,天王?”
他肩头的化生童子应和道:“不错,所以你们最好从实招来,别让我等得不耐烦。”这小小的磨合罗甚至越俎代庖,从书箱里抱出一把刻刀,在水月颈项上比划着,“你不说,我就杀了你的同伴……咦?”
不知是因为有他半个人高的刻刀太重,还是因为银制的表面太光滑,那刻刀从他怀里滑出,打在了曹水月肩头,锐利的刀锋瞬间切裂他的衣服和肌肤。
但伤口中没有鲜血流出,他的皮肉整齐干净地分开,如同被切开的蜡。
不止李天王对此感到惊愕,连李声闻都怔了一怔。曹空花反应过来,连忙一手推开李声闻,一手扫落李天王,将水月拉到自己身后:“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窥探我苏都匿识的秘密?”
“我说过了,我是大唐司天台的使者,见到苏都匿识龙脉异动,前来探查。”
曹空花恨声道:“就是大唐来的方士,为我们带来了灭顶之灾。即使我不想与你们为敌,也不能信任你们,将一切和盘托出。”
“大唐来的方士?”李声闻不解道,“他叫什么,做了什么事?空花郎君,你要知道即便在苏都匿识一城之中,也有你与那些夜叉为敌。大唐国土辽阔,黎民万千,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是一伙的呢?”
“可是……”
名唤水月的少年按住曹空花举刀的手腕,淡淡道:“我们必须信任他们。今日是月圆之日。”
曹空花转向他,急道:“可是他们还伤了你!”
“我没事,你知道的,刀兵对我们从来无用。”水月平心静气道,“和祭司的遗言一样,他们在今日踏入了苏都匿识城,还不够说明一切么?祭司的预言实现了。”
李天王插口道:“我说你们,能不能不要打哑谜了?什么祭司预言的,到底说了什么?”
水月俯首对他们行了一礼:“我名唤曹水月,是苏都匿识城祭司长子。我们的父亲职责,除却守护夜叉骸外,就是看守药遮罗,不让他为祸人间。可是数月前,我们的父亲被大唐来的商队害死,‘种子’被人夺走。没有了祭司的压制,药遮罗破开禁锢而出,加上他握有‘种子’,苏都匿识城就落入了他的掌控。”
“‘种子’?从方才起,你们就一直在商议如何寻找它罢?”李声闻问道,“它很重要?”
曹空花道:“夜叉骸和祭司同为苏都匿识至宝,夜叉骸为沙漠中的城池带来源源不断的水,而祭司负责守卫这座城池,并将妖魔的死气化为生气。苏都匿识建在这两者之上,缺一不可。”
“而种子和祭司的力量有关?”
曹水月回答道:“正是,苏都匿识的祭司二百年一死,死后会留下一枚种子。只要将种子种在我族禁地,新生的祭司就会生长出来,以盛年之姿回到人世。可若是种子丢失,就不会再有祭司出生。要从药遮罗手中夺回九死城,我们必须得找回种子,复活祭司。”
李声闻沉吟道:“那种子长得什么样子?你们有什么线索?”
“百步之内,我可以感觉到种子的气息。眼下我隐约察觉到种子就在药遮罗所处的高台上,但具体被他藏在哪里,我判断不出。”曹水月看了他一眼,补充道,“若是使君看到心脏一样的东西,请务必留意。‘种子’正是祭司的心。”
李声闻恍然大悟:“百年一死,将心埋入土中,就会新生成人——你们的祭司是无启人啊!不过无启人生长在海外钟山脚下,怎么会来到相隔万里的西域,还成了东曹国城池的祭司?”
“祭司确是自海上云游来此。”曹水月道,“彼时这片绿洲为药遮罗盘踞,他劫掠来往商旅,食人饮血,因为商贾经过此处必定有来无回,东曹人便将这里叫做‘无生城’。直到某年祭司来到这里,打伤药遮罗,将他禁锢在禁地中,东曹人才迁居到此,安居乐业。”
“李声闻,我怎么觉得听完他的故事……”李天王凑到李声闻耳边,窃窃私语道,“好像是东曹人把原来的主人关起来,强占了人家的地盘?”
第19章
曹空花闻言脸色涨红:“那药遮罗本就不是人,只是个生得像人的死物罢了,哪里称得上是这沙漠的主人?何况他本身善于聚恶气,引得无数妖魔盘踞在商道上,杀害过往旅人,其罪当诛。”
“是他会引来妖魔食人,而不是他自己食人么?真是奇异的妖物。”李声闻沉吟道,“他的真身是什么,二位可知道?”
曹空花快言快语道:“知晓他身份的只有祭司,所以没人知道他有什么神通,不过我误入过禁地,当时见到的药遮罗只是一棵张着人脸的树,不能言语动弹,和那些人形的人参何首乌没什么两样。”
李声闻眼眸一斜,饶有兴味道:“那他如今怎么长成了这副俊美模样,还与郎君几乎一模一样?”
李天王火冒三丈:“你看得很仔细啊?你觉得这样的白面少年俊美?”
“你的面皮不比他们黑。”李声闻低笑道,“空花郎君,莫非东曹王族和他有血脉相连?”
李天王顿时哑火,不再出声。
“才不是这样!我们长得像,是因为那窃贼偷了我的面皮!”曹空花恨声说,“当时我年幼无知,误入山洞之后被他剥了脸皮,后来是祭司动手为我重新做了一张脸,我才没变成没有脸面的怪物。”
“水月被刀剑所伤后不会流血,空花用着一张人做的脸皮?”李声闻愣了一下,“你们兄弟二人,也和这座城池一样奇特啊。”
曹水月突然开口:“夺回种子之事迫在眉睫,眼下不是闲谈的时候。二位使君,你们是我苏都匿识最后能依仗的希望,我恳请二位,出手救回这座城池。”
他言辞恳切,加上少年柔弱形容,换作他人定会生出恻隐之心,答应下来。但李声闻毕竟不同常人,他思考了不知多久,才慢悠悠说道:“二位似乎是因为祭司的预言,而选中我们两人?那这预言,说的是什么呢?”
曹水月轻声道:“‘蟾蜍月满,唐客东来,揽镜映月,我自归还。’”
“原来如此,蟾蜍月满是指十五满月,唐客东来自然是指我们入城。可是后面两句当作何解?”
曹空花插口道:“这两句我们也不懂……其实在使君到来之前,我们也不懂前两句的意思。但既然它已经应验一半,另一半应该也会应验罢。”
李声闻忍俊不禁:“你倒是乐观得很。若是我们的到来只是一个巧合,那该当如何?”
曹空花挠挠鼻尖:“能怎么样?大不了冲出去抢种子,拼个鱼死网破,事不成就和城中居民一样,变成那个不生不死的样子呗。”
听到不生不死这个词,李天王“咦”了一声。城中居民虽然混混沌沌迷失神志,行尸走肉似的受控于药遮罗,但这种状况并不少见,被人描述成不生不死倒是第一次。曹空花张张嘴正要解释,洞窟外却突然响起尖锐难听的尖啸。
那是夜叉的叫声。
李声闻从沉思中惊醒,抬头四顾:“怎么回事?”
越来越多的夜叉随之叫喊起来,他惊异不定地凑到石缝边一看,却是城中成群的夜叉都跳跃着回到彩绮台下,挥舞着兵器吼叫跳动。
被称作药遮罗的新人懒懒笑道:“是么,没有找到?可是我分明嗅到了陌生的生气,闯入我的九死城啊!”
一只体格最为硕大的夜叉跳上高台,匍匐在他脚下转了两圈,药遮罗似乎侧耳倾听着它意义不明的嘶吼,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你们饿了?那就饱餐一顿再去寻找客人罢!”
他话音刚落,众夜叉就像得到了军令,猛地扑进人群。
它们开始用长长的獠牙,撕咬苏都匿识居民的皮肉,贪婪不知餍足地吮血食肉。转眼间,台下便满是血肉横飞。
可那些受害的人,却依旧不言不语,茫然不知痛苦地重复着叩拜的动作,即使被咬得露出白骨也不停歇。他们就似一群没有直觉的偶人、没有生命的食粮,除了歌舞和供给血肉,没有任何意义。
李声闻不可置信道:“果然是食人饮血的怪物!”
“自祭司死后,苏都匿识城中夜夜如此。”曹水月轻声叹道。
“夜夜如此?那苏都匿识岂不是死伤惨重?”李天王愤愤不平道,“就算被夺去了城池,他这样暴虐也太过分了!”
李声闻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嘴唇,叫他噤声:“苏都匿识居民白日里也是这样无知无觉么?”
曹空花道:“白日里,所有人都沉睡不醒,夜里则行尸走肉般游荡。但是……没有人死去。”
“那些被夜叉吃掉的人,不就死去了么?”李天王不解道。
曹空花指了一下外面,耷拉着眉毛:“每夜喂过夜叉后,药遮罗便会救活他们。”
正在这时,药遮罗走到高台边缘,取出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液滴入烛火。一股异香四下弥漫,即使远在山窟都能闻到那甜腻呛人的香风。
台下四散的白骨蠕动起来,它们自行拼合在一处,如生前一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它们空荡荡的胸膛里渐渐生出五脏六腑,在脏腑之外又依次生出血肉、皮肤。他们迅速而有序地变回原本的姿态,在台下歌舞欢呼。
夜叉们纷纷跃向街巷深处,继续搜寻大唐来客的任务,药遮罗却显得焦躁不安,来回在台上踱步。李声闻好奇道:“你说他也在找我们?他想从我们手中得到什么?”
曹空花推测道:“或许杀了你们,祭司的预言就不会实现了罢。毕竟祭司是唯一能克制他的人。”
李天王插话道:“既然种子在他手里,他干摧毁了种子,让祭司永不能复生,岂不是一劳永逸?他为何要特意兜一个弯子,来找我们的麻烦?”
“此时恐怕只有药遮罗自己心中知晓。至于种子在何处,也只有他最清楚。”李声闻从容一笑,“不如我们直接去问他?”
李天王悚然一惊:“等等,你不会是想……”
他话未说完,李声闻已然疾行数步,走出了洞窟。
四面八方,有无数闪着电光的眼睛向他们望了过来,夜叉们黄蜂般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伸出手爪来抓挠他们的身躯。
李声闻脸上青鳞闪现,他仅是张口长啸一声,这些夜叉便像被热油浇到似的,惨叫着纷纷退开,在二十步外戒备而贪婪地观察着他们。
药遮罗笑着斥道:“无礼!你们想吃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们?现在还不是时候。”
“明明是良辰吉宴,风中却弥漫着血气的腥味,委实不是享用宴席的好时候。”李声闻走到山坡边缘,负手笑道,“但主人摆出如此奢侈的阵仗,用这样豪迈的手段相邀,实在是盛情难却,只好出来一见。”
“大唐物华天宝,想来寻常真珠宝玉入不得贵客的眼,我只好用我最珍贵的礼物来换取贵客的出面——便用我九死城居民的血肉和性命来换罢。”药遮罗死死盯着他,“没想到客人果然现身了。”
他仿佛没听到药遮罗凶险的话语,施施然乘风落到台上,就和平常赴宴一样自然随意:“不知主人倾尽城中之力找我,所欲为何?”
药遮罗的眸子闪了一闪,露出诡谲的笑容:“远来是客,我想请贵客出席我的婚宴,有何不可?九死城城主药遮罗,在此恭候多时。”
走近一瞧,身着婚服的城主果然有着一张和曹空花相差仿佛的脸庞,只是年岁稍长,洗去了少年的活泼明媚,取代以经年沉淀的刻毒。
李声闻疑惑道:“我一介泛泛无名之辈,怎么劳得城主等候?九死城又是何意?我奉命前往苏都匿识,若是走错了,还得立刻启程折往目的地。”
药遮罗伸手虚拦他一把,笑道:“此处白日是苏都匿识城,夜晚是九死城,使君没有走错地方。”
“这样我就放心了。”李声闻胆战心惊地抚着心口,“我不太识路,一直很担心不能顺利抵达。”
药遮罗眯起眼睛:“既然来了,说明二位与我九死城有缘——不如为新妇却扇的诗,就由二位贵客来作罢?”
却扇诗是长安婚嫁不可省略的礼节。新嫁的妇人往往用团扇遮住自己盛妆的容颜,不与夫婿相见。若想见到新妇的脸,完成婚仪,夫婿需要自己作诗,或是请最能言的客人赋诗,劝说妇人放下遮面的团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