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平]江南梅熟(3)
他的笑声很轻,却一下一下打在令狐冲心上,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本来就因为饮了酒而内息不稳,又加上这几天一直为了林平之的话心神不宁,现下心情一激荡,竟是一股真气走岔直直撞入胸腹之间,叫他猛地喉头一甜。他强忍着咽下去,再没说一句话,拂袖出去,把林平之独个儿扔回了那无边的冷清之中。
黑木崖与梅庄相隔千里,冲盈二人不得常常见面,幸而每隔几天便能有书信往来。盈盈文采斐然,总是洋洋洒洒几千言,满纸的柔情无限。而令狐冲这个胸无点墨的,每次绞尽脑汁写出的寥寥数语,总让人不由得唏嘘。只是盈盈却从来不恼,还是一如既往温言关怀,让令狐冲大为感动。两边的人都知道这位圣姑的脸皮薄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因而都很是小心谨慎,绝不让自己看到信中的一个字。任盈盈知道后略感放心,有时信中也会流露一两句平时绝不敢当着旁人的面讲的话,令狐冲每每瞧见,想到这位杀伐决断毫不犹豫的任大小姐羞红了一张俏脸的样子,常忍不住会心一笑。
只是如今这封梅庄来信,却比平时长了许多。任盈盈有些惊喜地取出信纸,一字字地读着,面上的羞赧欣喜渐渐凉下去,化为了一室的凝重。她思索片刻,抬起笔来饱蘸浓墨,刚要落在纸上,忽犹豫了一下,又将笔搁下了。她又出了半天神,终于是吩咐道:“去请向左使来见我一趟。”
令狐冲并没有等到任盈盈的回信,他等来的是魔教教主本人。
任盈盈一路疾驰,到梅庄门前一勒马,刚要叫人通传,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盈盈”,其中惊喜溢于言表。她跃下马来,令狐冲已经纵到她的面前,兴奋地将她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急得任盈盈不断地捶打他。令狐冲不以为意,闹够了才将她放下来,满面的笑意,刚想问问盈盈怎么千里迢迢地赶了过来,却只听她一句呵斥:“冲哥,光天化日,通衢之上,你……你自重些罢。”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让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任盈盈见他面现不快,声音也柔了下来,劝慰道:“冲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让你失望的。可我毕竟还在孝中,我们如今又还没有成亲,有些太过亲昵的动作,还是,还是避忌些吧。加之我现在教主的身份,叫人看到我这样子着实不好。等到三年后,我们成了亲,再……也不迟啊。”
令狐冲听了,连连摆手道:“盈盈你说的哪里话,是我不好,不懂得尊重你的想法还有,你的身份。我是个孟浪惯了的江湖小混混,只盼任大教主不要嫌弃我才好。”
任盈盈被他逗笑了,语气也转为了娇羞的嗔怪,任凭令狐冲牵着她的衣袖走进了梅庄的大门。倏忽间,她仿佛看到了三年后的自己,让令狐冲光明正大地牵着她的手,不再以任教主,而是以令狐夫人的身份住在梅庄,每天琴瑟和谐,不,是琴箫合鸣,过那种世外桃源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
“盈盈,什么事笑得这样开心?”令狐冲转头瞧见了她的表情。
“没,没什么。”她羞得把脸埋在衣领子里头。
令狐冲与她相处这样久,如何能看不出她的那些女儿家心思?也不说破,只是换了个话题道:“你一路赶来,想是还没有用过午饭?我是去同丁前辈说一声给你再做些,还是干脆陪你到外面买些吃食?”
“怎么你还称呼他丁前辈?”任盈盈讶异。
令狐冲好笑:“一字电剑丁坚,当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使剑名家,他扬名江湖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按理自当尊他一声前辈的呀。”
“冲哥,听你夸别人的剑术当真有趣,那一字电剑的功夫和你难道是可同日而语的?他过去的名声如何都已是过去的事了,他现在不过是你手下的一个普通管家罢了,若是因着年岁称他一声丁伯犹可,这前辈可是不要再叫,忒也折煞他。”任盈盈掩口娇笑,“你还是去叫他为我准备些热水,我沐浴过后换一身衣裳,再同你去外面吃些点心罢。”
“谨遵任教主谕令。”令狐冲俏皮地眨眨眼睛。
第四章 往事
等任盈盈洗去满面的风尘仆仆,重又恢复了光鲜亮丽的样子,令狐冲就领着她到杭州城里四处逛逛。已经过了饭辙,酒楼大多都没开门,令狐冲和任盈盈也不拘,看到可口的糕点零嘴就买些,边走边说些家常闲话。忽然令狐冲停了脚步,指着一家叫作望海潮的饭馆兴奋地对任盈盈道:“盈盈你瞧,这家是附近做福建菜最有名的馆子,人家都说他们家的味道正得很,我今日便是在这里用的午饭,果然名不虚传。我聘请了他们家的大厨明日去梅庄做顿饭,你可来得正好,有口福了!”
任盈盈笑道:“哦,难道梅庄里的厨子手艺如此拙劣,逼得你大老远地跑来这里寻觅吃食?那我趁早将他辞了,再给你换个称心的。”
令狐冲忙摇头:“不不不,李大厨的手艺那可是一流的,只是我偶尔也好凑个热闹,就进城来……”说到这里他自觉有些圆不下去,若只是偶尔换换口味,何必巴巴地非请人家大厨第二日再上门去?
任盈盈脸上笑容渐去:“冲哥,这里这样多的酒楼饭铺,你偏偏挑了家做福建菜的,我难道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令狐冲语塞,一时不知该怎么答了。任盈盈接着道:“你难道就不想想,我究竟为什么匆匆赶路而来?我便同你直言,一确是我……我想你了,而更主要的原因,是你那封信。”
“你来,是为了林师弟的事?”
任盈盈点点头:“说实话,冲哥,我自从接到信后,一直很担心你。现下见到你了,这份担心尤甚。”见令狐冲露出迷惑的神色,她咬咬牙道,“你对你的这个师弟,太上心了。”
“这……毕竟是我负他良多……”令狐冲有点不自在。
“你说的这些,都是他一面之辞吧?”任盈盈打断他,“冲哥,东方不败的鬼样子你也看到了,林平之屠杀青城门人那凶残手段也是我们亲眼所见,《葵花宝典》也好《辟邪剑谱》也罢,都是一等一的邪功,练它们的人,心术能正得了吗?既然如此,你岂能一味相信林平之那妖人的话?”
心术不正……吗?令狐冲自问还算心思单纯,可他也不是傻子,纵然当初甫听这话心神激荡一时不加细察,难道他夜半自处时还不会反复咀嚼其中几分可信?只是他每次思索,耳边总会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以大欺小,好不要脸”,眼前总会浮现出群玉院中的少年被仇恨烧得炽烈,却依然干净透彻的双眸。再到思及那双如今黯淡无光的瞳仁,他总是发现自己根本不忍怀疑,不由自主地就信了林平之的每一句话。
盈盈的决定他当然是不能反对的,只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向林平之交代。令狐冲看似豪爽,其实许多时候当真优柔寡断得紧,因而等他再去见林平之时,已经是五天之后了。
他开口的时候根本不敢去看林平之的眼睛,他隐隐地怕自己一看到那双眼睛,就会不管不顾地想把他接出去,离这个只剩下黑暗和绝望的地方越远越好。只是他“林”字刚出口,林平之便一声轻笑,嘲道:“令狐大侠,是不是在任大小姐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啊?”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令狐冲尴尬地摸鼻子。
“令狐大侠真是太有大侠风范了,这么爱管闲事,连我这么一个废人都如此关心,在下足感盛情。”几日不见,林平之的声音愈发柔媚起来,与东方不败那嗲得恶心和岳不群那尖得刺耳的声音截然不同,叫令狐冲听得心几乎跳漏一拍。
“你也不想想,我这样一个练如此邪……偏门功夫的人,手上沾了这么多人命,谁看我的眼神不是像怪物一样?青城派那些狗贼,你恒山派那些同门,还有那位任大小姐,你看到他们看我的眼神了吗?哈哈哈,他们都怕我,都像怕怪物一样怕我。也对,反正从我开始练这剑谱那天起,我早已经不算人了。”他顿了顿,忽然又皱起眉,“可是为什么只有你,只有你看我的眼神和他们不一样?为什么,只有你还把我当成是个……人?”
“所有人都觉得我可怕,唯独灵珊觉得我可怜。那你呢,令狐冲?你是觉得我可怕,还是可怜?”他的语气渐渐弱了下去,带着一点人畜无害的迷茫,与酒馆中大杀四方的模样判若两人。令狐冲伸出手去想抚平他皱起的秀眉,却在意识到的那一刻硬生生收了回去。
自己这莫不是魔怔了?令狐冲定了定神,想了想,回答道:“我不觉得你可怕,更不会认为你可怜,我只是……觉得可惜。”
不可怕,是因为我永远记得那个大船上,敢在浑身是毒的蓝凤凰面前挺身而出的林师弟。
不可怜,是因为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是那个身处波涛诡谲的阴谋与绝境之中时,也会挣扎着活下去的林平之,别说我这么个动不动就心灰意冷的人,天下其实都没几个人有资格可怜你。
林平之也好像是出了神,良久才突兀地道:“你当初,也在这里被关了很久?”
令狐冲猛地醒过来,答了一句是。
“你就是在这里,学了任我行的吸星大法吧?”
“是啊,你怎么……”令狐冲脸色骤变,“你是不是摸到了床板上的字?那功夫不能练的!”
“放心吧,我没那么傻。”林平之不耐烦地打断他,“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变不成你的。你前日里吐血,也是这功法造成的吧?”
“你……”
“你除了这句话能不能说点别的?我怎么知道?我是瞎子啊!瞎子鼻子灵好稀奇吗?”林平之几乎想要翻个白眼——如果他能翻的话。
令狐冲讪讪地笑着挠了挠头,偷眼去瞄林平之,却忽然注意到他的头上并未簪上发簪,而是简简单单以发带扎了一束,于是问起。林平之听了,只是极平淡地回答:“任大小姐冰雪聪明,是她吩咐人只能给我扎发带的。”
“盈盈?”
“你虽废了我双手筋脉,但我若是慢慢动作,要拿一支尖利的簪子刺破自己的咽喉,想来也不算太难的事情。”在说到自己的生死时,林平之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的波澜不惊,“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我杀了岳不群之后就想自行了断这件事。”
令狐冲大惊失色:“那我那日告诉你师……他的死讯,你……”
林平之却笑了:“是啊,我那时候觉得大仇得报,虽说没有亲手杀死岳不群有些许遗憾,但也已经无所谓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你走后,我突然就不想死了。我想活下去,活着看看这个江湖,是不是真能容下你这样一个笨蛋。”
令狐冲不知该怎样答,良久只是讷讷道:“还是……活着的好。”
哪怕活着有千般痛万般苦,哪怕会经历伤痕累累肝肠寸断,哪怕活得残缺不全,然而,毕竟是活着的。
“是吗?活着……好吗?”林平之神情有些恍惚,“那便……活活看吧。”
令狐冲突然就在心里下定了决心,无论盈盈怎么说,他都再也不愿意看到这个人被关在这里多一天了。然而他没有对林平之说一个字,他不敢说,不敢再许下任何一个,可能让这个好不容易在绝望中触到了一线希望的人,重又失望的承诺。他和林平之相对无言了半晌,终于还是先沉不住气,告了个辞要走,却在半个身子探出门的时候被林平之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