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平]江南梅熟(7)
令狐冲缓缓一个吐纳,这才感觉到肩上生疼,转头就见林平之牢牢地掐住了自己的肩胛,生生抠出了几道血印子。令狐冲瞧着林平之满脸惊惶,蓦地心里一暖,另一只手抚上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温言道:“行啦,我没大碍的,不过你再掐下去可就不好说了。”
林平之一愣,随即半急半羞地抽回手,可他忘了自己全身前倾上臂又无力,一多半的重量都倚在那只手上,这样一抽人瞬间失去平衡朝前猛扑,亏得令狐冲眼疾手快接了个满怀。两人保持良久这个古怪的姿势,终究还是令狐冲先开口:“怎么你的手能用力了?”
“你先把我扶回去。”
“哦。”令狐冲听话地照办。
林平之倚靠在床边,伸出左手费劲地在空中虚虚抓了两下,动作缓慢而微带僵硬。他很轻地说道:“好些天前我就发现自己的手能使上一丁点劲儿了,只是从没能像今日这样。我没敢让任何人知道,怕你再给我补上两剑。我说过了,这点力道根本不够我动武,只能勉强够我结果自己的性命。”
令狐冲问道:“那你现在说了,就是不怕了吧?”
“不怕了,已经不需要了。”林平之的意识已经有些游离,令狐冲都不知道该不该追问他,这不需要,究竟指的是什么。
第九章 寿阳
从杭州一路北上,不久就到了寿阳地界,寿阳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当地的淮南王陵乃是一大名胜,八公山豆腐和淮王鱼也是远近闻名的美味,故而颇为繁华,游人也是络绎不绝。令狐冲连问了好几家客栈,这才找到一间空房,好容易将自己和林平之安顿下来,已经是未申之交,客栈里也没有饭菜了。两人赶了三四个时辰的路,都是饥肠辘辘,令狐冲有心去街上买些吃食,却又不放心将林平之一人留下。
这些日子以来,林平之对这人看似豪爽的外表之下出人意料的婆妈性子也是见怪不怪,叹了口气道:“咱们现下又不是在逃难,哪里就那么容易出事?我想乱跑也不能够,只能等在这里不动,你倒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令狐冲也不知如何反驳,但心里终究是犹豫不决,林平之想也能想象得出他那副不争气的模样,干脆把头支在桌子上有气无力道:“令狐大侠你内功深厚体魄强健尚无大碍,我现在可是体弱得紧,你离开片刻不要紧,可你若还是耽搁在此处,我怕是真要饿出个好歹来啦。”
令狐冲“呸”一声,回道:“我倒不知你林少镖头身子何时那么娇了。”说着,人已掠出去,就在身后抛下一句,“我片刻就回来!”
自从那日令狐冲为林平之拔除了体内的寒冰真气之后,林平之每天少不得要问上几遍他身上有无不适,也就是这些日子他勤练易筋经,林平之察觉确无后患了,这才不再问了。令狐冲思之总不免要发笑,倒不知这个在华山一向沉默寡言的小师弟,何时变得这样啰嗦了。想着想着他的思绪总会飘远,会忍不住去想他在福州时又是个什么样子。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吧?多半是个急性子薄脸皮,喜怒嗔怨统统挂在脸上,丁点也藏不住的——总之,是和后来的那个他截然不同的。倒是这几天,他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不再是以前瓷人一般的模样。
活着,才好啊。令狐冲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早过了饭点,没有几家酒楼饭铺还在开张做买卖,街上还有些小吃摊,令狐冲要了几个烙粉折半斤五香茶干,顺便问了问寿阳还有什么特色小吃。卖粉折的小哥笑眯眯道:“客官是初次来寿阳吧?要说起寿阳的吃食,干炒蒿子,肉丝辣面,糖醋银鱼,那都是没说的,最值得称道的可是江团和八公山豆腐,别处的豆腐可绝没有这样鲜美的,磨豆腐的水不一样啊!”
令狐冲见这小哥口齿伶俐,颇觉有趣,于是也认真回答道:“既是如此,小哥可有什么好去处指点?”
“城东的百鲜坊,城南的雁回楼、水天阁那都是响当当的老字号,”那粉折小哥伸手指指斜对面一家三层楼,“不过我最熟的是这家陶然居,里头的陈老板自己就是大厨,祖上三代都是在寿阳做庖丁行当的,他自己也是干了这行有四十来年了,手艺没得挑。最重要的,他做人厚道心善,那菜的味道十年如一日没走过样呢。”
“哦?可惜我现在得回客栈去了,只怕吃了你家的粉折豆干,晚上等这家店开了张,我反而没有胃口去品尝一番了。”令狐冲把还烫乎的纸包抄在手中,就欲走路。
“诶,客官等等!”那小哥叫住他,“您算是来着了,这几天也不知怎么的,陶然居下午也开门做买卖呢,这会儿过去正好。”
令狐冲听着不禁有些心动,心想这酒楼离客栈如此近,便过去看看也无妨,多弄些特色吃食,说不定能叫林平之胃口大开,他现在身体尚虚,正需要多吃些。
脑中转着这个念头,令狐冲快步走进陶然居,迎面就看到个大舞台,四周稀稀拉拉坐着些客人。令狐冲正打量的当口,只闻铜锣一响,一个花旦款款登台。虽是浓妆艳抹,但依稀能瞧得出来,这旦角儿自己也是个极好看的人物,令狐冲不禁多打量了她几眼。正在这时,他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底楼离戏台最近的几桌客人,不约而同地都把耳朵用布条堵上了。
这是什么道理?令狐冲正满头雾水的时候,那花旦开唱了。
他立马就明白了。
饶是他自小在山上长大,统共没听过几出戏,最多只能算个看热闹的外行,他也清楚知道,这位唱得,委实太难听了。这扮相这身段都是上佳的,能叫戏园子里逛了十几年的老爷们竖拇指,可就是一开口让人大跌眼镜。令狐冲刚想回头找个离这惨不忍睹的景象远点儿的座儿,忽见半空中一只茶盏狠狠向那花旦砸去,伴着自二楼传来的一声怒喝:“唱的他娘的什么玩意儿,滚下去!”底楼的客人们脸上变颜变色,令狐冲也是满脸愠色打算出手管一管闲事,却见那花旦不慌不忙向后一仰,竟是用了个铁板桥功夫,那茶盏堪堪从他腰上擦过。花旦右手扇子用个挥字诀展开探出,正好托住了茶盏,手上加点力道往外一送,那茶盏便平平落到旁边一桌上稳稳停住,花旦这才收回架势,甩了个袖唱完了最后一句词。
不等别人反应,令狐冲第一个大声喝道:“好!”躲那茶盏并非什么难事,对练过几年身法的人来说只能算举手之劳,可要用一柄纸扇平托着化去上面力道可就需要些艺业了,更重要的是,那花旦一躲一抹一送身姿无不极尽妍态,说不出的柔美,甚至下腰出扇掷盏每一步都合准了琴声鼓声的节拍,实在是叫人看得目眩神驰。
戏子听到这声好,目光也朝令狐冲这里探来,神色微微一动,收了架势向他福了一福,就要再唱第二折 。令狐冲实在无心再听,嘱了小二拣些好带的吃食吩咐厨房,提回客栈去了。
林平之这回倒是很给面子,哪样都吃了些,还说了句:“你别光顾着喂我,自己也吃啊,又是赶车又是在街上东奔西跑的,你当饿得比我狠吧?”
令狐冲听他这句毫不带刺的关心,一下子乐得狠了,差点抓起揩台布就给林平之抹嘴——幸亏拿到眼前的时候就发觉了不对。他从小也不是娇生惯养的,这各色小吃哪怕凉了也胜过他惯啃的干粮十倍,于是还是安心把林平之喂饱了——或者说喂撑了——这才自己把剩下的吃食扫荡了个干净。左右无事,他便向林平之聊起今日在酒楼遇见的那个有趣的戏子。正说到他踩着琴音鼓点挺起身子,节奏分毫不差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令狐冲的脑海,他大张着嘴,接下来的话便说不下去,只在脑中飞快地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能性。
林平之听他突然住口,正待询问,脑子里就已把令狐冲方才提到的事情整个过了一遍。他的心思机巧本就比令狐冲有过之而无不及,刹那间也与他想到了一处去,惊道:“莫非……”
令狐冲飞掠出去:“你在这里稍待,我去去就回!”
令狐冲虽没练过什么上乘轻功,仗着内力足倒也能称得一句来去如风,如离弦之箭一般闯进陶然居时,差点没把一个正要出门的小书生带得在原地滴溜溜转上几圈。书生“唉哟”一声,踉跄几步这才没摔倒在地上,回头斥责:“你跑得那么快做什么!”却连撞他那人的影子也找不见了。
其时正是将近晚饭时分,酒楼中众人整理打扫准备接待晚饭的客人,几乎忙得四脚朝天,令狐冲随手揪过一个路过的小二问道:“下午在你们这里唱戏的那个花旦哪去了?”
“贺老板?他唱完了,已经走了。”
贺老板三个字犹如一记重锤砸在令狐冲脑袋上,他攥紧了小二的胳膊追问:“几时走的?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小二赶紧道:“他一刻多前下的台,几时离开的我也没注意……哎哟哟!客官您轻点!剩下的我真不知道了,您问我们掌柜的去吧!”令狐冲一激灵赶紧松开手,就留那小二在那儿揉着胳膊呼痛,一边用极忌惮的眼神时不时往他这里扫来。令狐冲尴尬万分,一叠声地向他道了歉。
他们这一闹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旁边一个看起来颇有些气度的中年男子不紧不慢地过来,打量了令狐冲几眼,问道:“小店再过得一刻才开门迎客,敢问这位客官,是用饭还是另有贵干?”语调不卑不亢,看来是酒楼里镇得住场的人物,多半便是掌柜的。
“掌柜的,这位客官跟我打听贺老板的事儿呢!”小二像看到了救星一般朝来人唤道。
“知道了,你去吧。”掌柜摆了摆手,那小二如蒙大赦,一溜烟就跑了。
掌柜又转向令狐冲,拱拱手道:“敢问这位少侠,找贺先生有何贵干?”
令狐冲刚要说明来意,又想起自己只是凭空猜测,实属虚无缥缈,找一个戏子求医听上去便透着三分荒唐七分可笑,于是道:“在下的一位好友与这位贺老板是故交,托我给他带个信。”这话倒也算不得假。
可那酒楼掌柜多年迎来送往早就是个人精,听他说辞看他神色再联系之前的事,立时晓得令狐冲讲得不尽不实。他也不点破,只面带歉意答道:“唉哟少侠这可不巧了,贺老板原不是我们本地人,只是与家父有约在此唱上五天,今儿个恰好是最后一天,当不会再回咱们酒楼了。我们连他落脚之处都不清楚,只听说他来去潇洒,只怕此时已经离了寿阳城也未可知啊。”
令狐冲险些一跤坐倒,几番追问也没得到更多线索,只好带着颓然的神情回到了客栈。
一进门,林平之轻笑一声道:“怎么啦?一副苦出汁来的样子。”
令狐冲一愣:“你怎么……”
“我当然看不见,可我看见你那一脸颓废的倒霉相的次数还少么?用闻的都能闻出来。怎么了?没找着人?”
令狐冲将经过说了说,林平之沉吟一会儿,道:“天底下那么多会武艺的梨园子弟,姓贺的可也不少,怎么就一定是此人呢?寿阳离京城千里之遥,我看多半只是巧合,咱们还是照旧北上。若真就是此人,那……那也说明你与他有缘,下回说不定还能碰上。”他本想说“那也是我的命数”,只是令狐冲此时已经如此颓丧,他这话一说出来,必定愧疚得无以复加,他最讨厌令狐冲这灰败样子,干脆不提了。
令狐冲听他这些宽慰言语,心倒渐渐平静下来了,勉强咧了咧嘴角道:“我令狐冲一向是个没主意的,只晓得在这里手足无措的,你反而比我理智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