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笼]失忆梗(2)
于是,龙王缓缓抬起头,说:“只是……曾有一回,与陛下见过一眼。”
只是见过一眼,在东海之滨,在云端之上,在九重天看着云中君的马车拖出迤逦的云霞,他们见过彼此一眼。
天帝手指微微泛起苍白:“只是见过一眼?”
龙王缓缓抬起手,挂在腕上的锁链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他艰难地,用鲜血淋漓的手指狠狠地握住了三界君主的手腕:“陛下,吾儿敖丙……放过他……求陛下……放过他……一切刑罚……我来……陛下……我来……”
天帝反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龙族的身体,总是这么冷吗?
像是一块冰,只是握着,就冷到了骨子里。
天帝没有答应龙王的求情,他说:“敖广,天庭法令森严,没有替代受罚的荒唐法子。敖丙自己的错,他要自己承担后果。”
龙王痛苦地看着他,有些焦急和愤怒地想要说什么,可他的躯壳和魂魄都已在酷刑中脆弱得不堪一击,疲惫地昏倒在天帝怀中。
天帝低头,却看到龙王在闭上眼睛之前的模样,是悲痛到绝望的疲惫。
是父子情深吧。
天帝怅然若失,随手捏断了锁在龙王身上的八道锁链,说:“先不必行刑了,把敖广送到太微玉清宫,朕有事要用到他。”
玉清宫中仙音袅袅,焚着檀香莲子,清苦远香。
龙王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床幔外那个熟悉的人影,痛苦地闭上眼睛。
天帝问:“醒了?”
龙王踉跄着起身:“陛下。”
天帝说:“倒茶。”
龙王深吸一口气,隐忍着沏上一壶清茶,热气氤氲着升腾,日子便显得模糊了许多。
天帝微微沉吟了一会儿,说:“敖广,朕命龙族镇守东海,你可是心存不满?”
龙王说:“守在海底熔岩之上千年不见天日,龙族,与海底的妖兽又有何不同?”
天帝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不满,龙族为何不逃?”
龙王没有回答。
天帝抬起头,温热的指尖轻轻撩起龙王的银发,露出那双湛蓝的眼睛,专心凝视着龙王眼中的微光:“嗯?”
龙王缓缓握紧了拳,低声说:“龙族若逃,狱中妖兽谁来看管?那些妖物逃出升天,必成祸端。”
天帝怔了怔。
龙王缓缓后退,长发再次垂落,他低下头,跪倒在地:“陛下,龙族从无犯上之心,只求陛下宽恕,还龙族自由。敖广,愿永受极刑之苦……”
天帝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这便是他未曾根除的凡尘欲念吗?
只是看着这条白龙,便觉得心中酸甜苦辣诸般滋味翻涌成狂,爱极了,又恨极了。
千年前,是他修炼的最后一道劫,师尊说,过得此劫,方可成仙。
那一劫,他过了吗?
天道冥冥,虚空无言。
银发从指尖落下的刹那,他又看到了自己的劫。
天帝说:“敖广,抬起头。”
龙王顺从地缓缓抬头,却又在触碰到那双天神之目的瞬间,痛得闭上了眼睛。
那时,云中君喜欢紫色,便天天驾着马车,把漫天云霄都染上紫光。
还未成仙登位的昊天拉着他的手,在云端看东海扶桑树上纷飞的蝴蝶:“敖广,东海妖兽作祟,师尊说,平定东海,我最后一道劫难,便过了。待我登位,封你做龙王可好?”
于是,他率领龙族平定东海,镇压妖兽。
他做到了,他为他所爱的人,渡过了最后一道劫。
可凌霄宝殿上的昊天大帝,却只留给他一道冰冷圣旨。
龙族奉命镇压海底妖兽,生生世世,不得擅离东海……
天帝抬起了龙王的下巴,说:“敖广,朕修行遇阻,症结或许和你有关。从今日起,你就在太微玉清宫中侍奉朕,直到朕修为通顺为止。”
龙王不愿。
他心中有一道旧伤,千年来不曾愈合,反复溃烂撕扯,在暗无天日的海底痛成了一滩烂泥。
可他不能不愿。
他说:“是,陛下,吾儿敖丙……”
天帝有些不悦地微微皱眉:“日后再说。”
龙王便留在了太微玉清宫中,侍奉天帝日常起居。
天帝沉默着留意着那条妖龙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龙族是百鳞之长,龙王举止温文尔雅,清贵端严,并无不妥之处。
可天帝的修为却一日困扰过一日,他连奏折都不愿批阅,目光落在龙王身上,缓缓端详着白衣,银发,深如碧海的双眸,和总是不肯扬起的唇角。
那具身子很冷,化成龙形的长尾会泛着月色般的光。
龙王被这种眼神看得久了,咬咬牙,隐忍着说:“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天帝慢慢地说:“朕要做,你便做吗?”
龙王说:“只要陛下放过吾儿,敖广……任陛下处置。”
天帝说:“你过来。”
龙王便过去了。
龙族身上总带着些冰冷的水气,银白的长发垂在了天帝膝头,有些缠绵的旖旎。
天帝早已斩除七情六欲,也不许自己再有越轨之举,可师尊临行前,却对他说“欲不可惧,惧之,避之,更成灾祸”。
心已生欲,却不可避,师尊真是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天帝在心中思索着解法,指尖却轻轻触碰到了龙王的脸颊。
龙王轻轻一颤,一片鳞片在耳后若隐若现。
天帝说:“当年命龙族在东海镇守,是三清共议的决断,龙毕竟是妖兽,本性又淫,天庭怎能封一群还未教化的妖兽,上天为官?”
龙王咬着牙:“陛下若想辱我,大可不必,龙族何等禀性,用不着陛下教我!”
天帝低笑了一声,没有气恼,而是说:“你这副模样,反而让朕心中纾解不少。你倒是说说,朕何曾辱过你?”
龙王说:“龙性本淫这句话,是荒唐至极的无稽之谈!”
天帝漫不经心地调侃:“哦?那朕问问你,敖广,你儿敖丙,是你和谁的孩子?”
龙王僵住了,本就苍白的脸更是无半分血色,指甲都在掌心攥出了血。
敖丙……
敖丙……是他和谁的孩子……
是……是他……是他会错了意,爱错了人,送错了心。
明知仙人修无情道,最终会成无欲无心之境。
他却还是傻傻的,在那片云霞映红的碧波中献上了一切,用尽全力,保下一个可以自由的孩子。
他爱过的那个人啊,居然用这种平静到讥讽的笑眼看着他,说龙性本淫。
这是何等荒唐可笑的屈辱。
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天意,就是昊天大帝的旨意。
是一道比命运更不容反抗的威严。
西方出了一场骚乱,天帝在凌霄宝殿坐了七日,调兵遣将,指挥镇压。
等到事情平定,他已疲惫不堪。
回到玉清宫中,竟久违的有些困倦。
仙人修行到他的境界,已可不食不饮,不睡不休。
只是这几日战事连连,到底是有些累了。
玉清宫中焚着檀香莲子,仙宫爱清苦之味,意在警醒自己莫要生出享乐之欲。
天帝缓缓走进内殿,却嗅到了一缕浅淡的茶香。
他微微挑眉:“嗯?”
白龙腕上挂着缚妖索,行动间丁零当啷地响个不停,沏茶,斟茶,低垂着眉目,清俊温柔的模样,像是在等人回来。
天帝心中一暖,快步走过去:“好香。”
龙王举杯:“陛下,请。”
天帝失神了片刻,竟似乎被这一句话,勾起了心魔,恍惚着抓住龙王的手,像个昏君一般,就着美人的手,饮下了一杯茶。
那茶闻着香浓透骨,喝着却极苦,苦得天帝微微皱起眉:“这是什么茶?”
龙王说:“不知,陛下茶柜中找到的。”
那双龙的眼睛带着些许妖气,蓝得仿佛黄泉碧落间那抹缠绵的悲哀。
天帝心中魔障又是一动,咆哮着几乎要脱狱而出。
他错了。
或许他真的错了。
欲念如魔,越是接近,越是渴望得疯狂。
这条龙牵扯着他残存的欲念,接触的越久,越是失控。
他不能放纵自己失控下去了。
天帝沉默了片刻,说:“来人。”
天兵们不知为何故,但还是进来了:“陛下。”
天帝说:“送敖广回斩妖池。”
龙王没想到天帝决定的这么急,仓皇道:“陛下,吾儿……”
天帝说:“天道有律。”
龙王苍白的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没用了。
他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天神,是没有心的。
龙王缓缓闭上眼睛,没有流泪,跟着天兵回到斩妖池,继续承受他千秋万年不会停歇的酷刑。
天帝在玉清宫中修炼。
他以为,把敖广送回斩妖池不再见,心魔自会消散停歇。
可不知为何,那道魔气却越发肆意疯狂,不受控制地咆哮挣扎,试图攻破心魂之海下的牢笼。
他看见了海。
那是东海,千年前的东海。
白龙翻腾在惊涛骇浪之间,鳞片泛着月光,旖旎得像个春梦。
他伸出手,便在海水中抱住了那具柔软冰冷的身体。
纤瘦的腰身裹在白衣里,银发垂在水间,清润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喃,柔软地缠绵着委屈:“昊天……你骗我……”
天帝喉中溢出久违的腥甜,再睁眼,眸中竟泛着魔气森森的鲜红。
今夜酷刑刚停,龙王昏死在刑台上,一身皮肉筋骨慢慢生长回还算个人的样子,等候明日新的抽筋剥皮之苦。
他惦记着自己的儿子,那个原身才丁点大的小龙,还是个天真柔软到让人心疼的孩子。
那么小的一条龙,怎么受得了这般苦楚。
那样天真的孩子,怎么能为他这个不合格的父亲,沦入畜生道。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天意威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龙族是妖,妖……是种卑贱的东西,无情无欲的神明,连一眼怜悯都不会落进东海深渊的牢笼中。
一眼……一眼都不会落下去。
龙王低低地笑着,尖锐的利爪在刑台上折断,为自己曾经的妄念,笑得流出泪来。
高高在上的仙气从远处飘来。
龙王踉跄着支起半身,龙尾落在斩妖池中,溅起无声的波澜,他低笑着,呢喃:“陛下,可是又觉得我又什么用处了?”
天帝不答。
龙王抬起鲜血淋漓的脸,看向那个他再也不敢爱的神明,却惊得一阵寒战。
那明明是一张神仙的脸,连衣角都泛着清贵无尘的仙气,可看向他的眼睛,却是魔气森森的赤红。
龙王看了片刻,竟狂笑出声:“入魔……三界君主……哈哈哈哈……鸿钧老祖的得意弟子……竟入魔了……陛下……你修的是无情道……是无情道啊……哈哈哈哈哈哈……”
天帝一步一步走向刑台,把酷刑后虚软无力的龙王抱在怀中,温热的手掌顺着腰肢滑下,带着些凶狠的旖旎,抚摸龙尾上那些月光似的龙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