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98)
吃过巧克力盖浇的冰淇淋,是真正到了寻欢作乐的时候了。小戏子们与几位姐儿也渐渐熟稔起来,照着杜七的规矩先唱两支小曲,姐儿们弹弹琴,小戏子们合着唱唱曲,很是热闹。商细蕊跟着摇头甩尾地哼哼了几首曲子,回头对杜七悄声说:“可惜没有拉弦的,不然正好顶上黎伯的缺。”
杜七“嘁”一声:“你什么事儿都想得出来。这里的姐儿什么价码你知道吗?一个人就值你八个文武场。”
商细蕊摇头道:“其实也没有特别好的,还敢那么贵!”
杜七叹一口长气一拍他肩膀:“知道你眼界高!哥哥这就给你寻摸一个特别好的来!”说着撩袍子出门,去寻他的新欢玉桃。玉桃正与他赌气,见他亲自登门延请,便使出各种拿乔手段。杜七伺候着她换衣裳补妆,又给她修了修齐刘海;选簪子戴,硬说哪枝都不配衣裳的颜色,最后单腿跪在地上为她穿了绣鞋。这般闹了一个多小时,杜七简直筋疲力尽,玉桃这才不情不愿地抱着一把钿螺琵琶随他去见客。等真的见到商细蕊他们,倒是一点架子也没有的,很有礼节地微笑应答,一连弹了三支曲子,又唱了一支月上海棠,这在玉桃这个身价的妓女来说,是给了很了不得的面子了。
商细蕊歪着身子不住地点头:“特别好。”
杜七如痴如醉的:“那还用说!”
商细蕊道:“不过松了一根线。”
“别胡说,你知道这把琵琶什么来历?”杜七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据说这是陈圆圆当年弹过的琵琶。她爱惜着呢。”
商细蕊扭头看他:“就是王昭君当年弹过的琵琶,要松弦还不是照样松?”
两人争辩了几句,商细蕊不服气地抬手打断了玉桃,杜七拦都来不及拦着,只见他上前拨弄了一下琵琶上的一根弦,笑道:“姑娘,这根弦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玉桃被他这样抢白,红着脸笑道:“商老板好耳力,这把琵琶可是有年头了,弹着弹着就容易松弦,往轸子上打了松香也不管用。拿去修呢,又信不过工匠的手艺,怕给修得更坏了。”
商细蕊一边定弦,心说明知道跑了音了,你还敢抱出来瞎得瑟,头也不抬地道:“北平的天气太干燥了。”一边手指沾了茶水往轸子上滴:“要是再松弦,往里面倒一勺牙粉试试。”
玉桃应下,又把商细蕊比着周公瑾猛夸了一顿,道是:“古人说:‘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今儿个算是歪打正着,让商郎给我调弦了,也是我这把琵琶的福气。”接着陪他们吃喝说笑了好半晌,直到有姐儿提议打麻将,玉桃才抱着琵琶告辞了。期间杜七几番欲言又止,等玉桃离座了,他给送回房里,私下里玉桃才道出心声,满不情愿道:“不就是个唱戏的嘛!他还能懂琵琶了!手可真长!来指点我!我八岁就弹琵琶,十三岁出的师!”
杜七心想你八岁开始弹琵琶,他可五岁就开始唱戏了,那耳朵还比你长三年呢!笑道:“给你调个弦你还不乐意,商老板可夸你了啊!”
玉桃眼睛一亮,到底还是稀罕商郎顾盼的,嘴上不在乎地问:“真的?夸我什么来着?”
杜七添油加醋道:“夸你模样好极了,手抱琵琶的风韵堪比王昭君。弹得唱得也好极了,陈圆圆再世不过如此。”
玉桃脸红红的:“那他为什么没留下我?”
杜七张口结舌地一愣,顿时极其不是滋味。他就知道商细蕊台上扮着女人,台下还能招着女人。等着看吧,回头玉桃一定会将商郎替她调弦的典故四处炫耀!真后悔让玉桃见着商细蕊!
两人站在廊上说了不到半刻话,鸨母就来请玉桃见客。玉桃还惦记着在商细蕊面前出了丑,很不开怀,倔倔地抱怨说:“妈妈说好了今天不麻烦我,刚已经弹得手疼。”
鸨母一手扶着玉桃的腰,把她往另一屋里带,轻声道:“小姑奶奶,这是曹司令的小舅子,你带个笑脸,别给我惹祸啊!”
杜七听见这句,心里想曹司令他有几个小舅子呢?拔脚就跟在后头。那边厢,果然是曹司令唯一的小舅子程凤台在与人把酒言欢。
劫道的师长把老婆孩子一家人都带去驻地了,只留下一个亲弟弟在北平吃喝玩乐。程凤台各方面都用下力气,连这位师长弟弟也顾到位,这两天请他吃饭喝酒跳舞嫖妓,玩得不亦乐乎,就为了“和师长通通话”。两个人喊了四个妓女吃花酒,程凤台脖子上挂了一个姐儿,姐儿的胸脯紧紧贴着他,他却只看着师长弟弟。师长弟弟喝得上头,连口答应要把这件事给程凤台办妥了,并表示自己的哥哥做事不上道,是个有辱门楣的大混蛋,程凤台又慷慨又上道,才是他的亲哥哥。程凤台老怀疑这么个货在他哥哥面前未必能说得上话,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那么一使劲。两人在珠环翠绕美酒佳肴之中情投意合密不可分,大有一母同胞的架势。
杜七看了个真,并不露面,扭头就走,脸上笑得不怀好意。回到自己那屋里,麻将桌已经摆开了,商细蕊与周香芸杨宝梨一桌,每个人身后坐了个姐儿指手画脚,那两个还不大会打,杜七出去这一会儿的时间里,商细蕊手边已经赢了一小叠铜板了。其他戏子们各自在姐儿们的教导下研习麻将,也有不爱打牌,在那与姐儿说闲话的,交头接耳的倒也挺热闹。
杜七走近商细蕊,笑嘻嘻地一推他肩膀,朝一边儿比了个大拇哥:“嘿!我刚出去一圈,你猜我看见谁了?”
商细蕊不爱逗这闷子,思索着打出一张牌:“哦,谁啊?”
杜七分外地幸灾乐祸,等着看他大惊失色:“我看见你家王八蛋啦!”
同桌的周香芸杨宝梨虽都认得程凤台,但不知道这个王八蛋指的是谁。商细蕊太知道了,他嘴上从不与人提,心里可一天念叨一千遍的王八蛋。一手好牌也不要了,豁然站起来撩起袍子就往外走,走到门口返回来:“哪间屋?”
杜七是看戏不怕台高,给他指出一条明路。商细蕊气势汹汹杀将过去,果真在窗户缝里瞧见了程凤台。老鸨子大概是很懂得因人制宜的道理,给水云楼那屋的姐儿们文文静静吹拉弹唱,均属艺妓之流;给程凤台这屋的姐儿显然就风骚得多了,妆化得很浓,衣裳颜色也艳。那姐儿吃酒吃得心热,解开了一粒领扣,把一段柔腻的脖子都露出来了,胸脯依旧严严实实地贴着程凤台的臂膀,她两只手也不闲着,游游曳曳像一尾小白鱼,直要钻进程凤台的衬衣里去摩挲他胸膛。程凤台不胜其扰,捉住姐儿的柔荑凑到嘴边亲了一口,然后按住小手放在大腿上,继续和师长弟弟吹牛皮。玉桃不与他们一流,只顾自己寂寞地弹着琵琶。
商细蕊听着自己脑子里噼里啪啦地断弦儿,断开的那声响,和玉桃的琵琶弦倒很像,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二话没有抬脚就踹门,那门好生结实,一踹之下居然没能破开,他脑子却醒了,转身走得很飞快,回到屋里脸色铁青坐下接着打麻将。
众人就见他来去如风的,也不知是怎么个意思。杜七非常失望,心想他怎么就这样息事宁人地回来了呢,分明看见他是挾着一顿拳脚出门的呀!
商细蕊把手头一副好牌打得个落花流水,输了两个大子,神色反而平静了点,旁边姐儿用银簪子簪了一块西瓜给他吃,他一低头,面无表情落落大方地吃了,一面洗着牌,一面撩开嗓子唱道:——听他言气得我浑身乱颤,三年情到如今一拍两散。想当初盟誓约月底花前,说什么鸳鸯比翼在云间;说什么并蒂花开在荷塘。若把手中团扇换青锋剑,定斩下尔狗头无需多言!
那边厢的王八蛋从商细蕊唱出第一句开始,就听明白了,本还以为是谁在放商细蕊的唱片,可是哪有唱片能够那么气贯长虹还带歇脚打嗝的呢?示意玉桃把琵琶停下来,认认真真地听他唱完这么几句——哎,原来都是从戏词里检出来指桑骂槐的话!骂得好,骂得程凤台狗头发酥,乐不可支,活活给骂甜了心。真是只有那个戏子才干得出来的事儿,多有味儿,多有劲儿,多招人稀罕!
旁边师长弟弟也听出声腔了,醉醺醺地惊叹道:“哟喂我的亲舅姥爷!这不是商老板的嗓子吗?这是活人啊,还是电喇叭啊?”
玉桃抿嘴一笑:“爷听出来了,我就不瞒爷了。这只琵琶就是刚才商老板定的弦,您听着好不好?”说着很爱惜似的揉了揉琵琶的那只轸子。
程凤台脸上全是笑,推开靠着走廊的窗户,隔了那么好几间屋子,给他拍两巴掌大喊一声:“好!!!”
商细蕊听见这一声,抹着麻将牌,一晃脑袋忍不住得意洋洋。杜七也止不住大笑,笑得嘴里香烟烟灰落纷纷,脏了一裤裆。商细蕊这是现学现用,把《商女恨》里的段子拿出来隔墙骂人。他口齿那么清楚,调子那么准绰,声震瓦宇的,任谁都能听明白了。听明白了之后也无法做出旗鼓相当的反驳,还要给他叫一声好——这就是商老板!
程凤台含笑坐回去,抿着老酒问玉桃:“商老板,他常来?”
玉桃道:“也称不上是常来。我从苏州过来一年多了,今天头一次见到他。”
程凤台又问:“他来这里是陪人应酬呢,还是自己消遣呢?在干嘛呢?”
玉桃笑道:“您快别问了,我们这儿有规矩,不许多嘴客人的事,妈妈知道该罚我了。”
程凤台道:“你就悄悄的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你妈妈罚你,我替你说话。”
师长弟弟插嘴道:“嗐!凤台兄,这话多余问!不管是陪人玩儿还是自己玩儿,男人到了这儿还能干嘛?就是干啊!”回头亲了怀里的姐儿一个嘴。
玉桃抿嘴一笑,道:“商老板可没有!七公子带着他和水云楼的角儿们来这里说戏长见识的——那个什么新戏,《商女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