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居上(10)
穆峥面上没什么表情,衬衣袖子挽起,露出一截肌肉紧实的手臂,抬手为两人斟上茶水。
裴昭闻尽量不去看对面的人,即使是沉默不言,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动作,那人也仍是好看,一举一动都透着强烈的魅力。
——是诱惑,也是陷阱。
他有许多问题,却一个也不能说出口。他想安慰这个人,却没有合适的身份。
进退维谷。
然而他又想到昨天林雅的那些话,喜欢,便告诉他——然后呢?
裴昭闻垂眼喝了口茶,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心中乱极,最终只挑了最谨慎的话题,冷静地问道:“你,不回去处理后事?”
穆峥摇了摇头,一哂道:“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是什么意思?裴昭闻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下去,彼此的身份不容他更深地探究,却没想到对方主动开了口。
“我同她只见过两面,”穆峥淡淡道,“我出生的时候,和她死亡的时候。”
裴昭闻沉默地听着,一股奇异的窒闷感缓慢地纠缠住他的胸腔。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大概是悲欢惆怅都感同身受吧。
就像是多年前那夜,他看着穆峥站在路灯下对他招手,然后转身离去,那背影分明是挺拔的,却不知怎地,竟让他感到一种寂寥萧索的孤独感,令人心悸。
那个画面莫名就印在了心中,直到这一刻,与眼前这人的模样渐渐重叠。
“……不要难过。”裴昭闻低声道。
穆峥笑了,歪着头看他,道:“我没有难过。没有感情,怎么会难过?”
裴昭闻明白他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却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安慰。许多话,他不能说,一旦逾距,也许就再也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你要喝酒吗?”沉默许久,裴昭闻说道。
穆峥挑了挑眉,却是想起一段旧事,莞尔道:“不,大中午的,喝什么酒。”
显然裴昭闻与他想到了同一件事,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目光。那时他奶奶刚去世,他曾有过一段酗酒的经历,在老家的房子里发烧几近昏厥,后来是穆峥找到他,送他去医院。
而在那之前不久,他与事务所的人聚餐,偶遇穆峥与穆景曜,路过没有关严的那扇门,听到了那一段话,才明白他与穆峥之间关系的由来。
如果没有听到穆景曜那些话,也许他会真的以为穆峥很爱他,即便是那之后,他也曾无数次地想要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全盘接受这个人,爱不爱都无所谓了,就这样走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然而到底是意难平,他没有办法自欺欺人,不能得到真实的全部,还不如什么都不要。所以他一直在拒绝,到最后,果然失去得彻底。
裴昭闻止住回忆,心中蓦地有些茫然。此刻他们两人坐在这里,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朋友?抑或仅仅只是律师与委托人的关系?
在那样私密的关系结束后,为什么他们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相处?
裴昭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没有忘记昨天那场充满了尴尬与隐密的嫉妒的相遇,也还记得前日与穆景曜那场谈话中,对方所说的“齐人之福”。这其中的误会显而易见,当下却不是谈论的好时机。
菜很快上来,两人都没有喝酒,沉默地用餐。
过得片刻,穆峥忽然道:“不如你做的。”
裴昭闻猛地一顿,继而心跳陡升,压抑着气息,平静地道:“要吃我做的吗?”
他少时失去了父母,因着家庭环境的关系,只得自己照顾自己和他的奶奶,长久下来自然练就一手好厨艺。在最初他对彼此的关系尚一无所知的时候,也曾想要向穆峥展现自己所有的好,费了心思烹饪美食,无非是想讨他高兴。
“这算是安慰?”穆峥放下筷子,笑笑地看着他。
裴昭闻点头,认真道:“是。”他不再去想他们之间算什么关系,他只是不想看这个人难过,至于其它,都可以暂且放下。
“谢谢了。”却没有说要还是不要。
裴昭闻便不再开口,两人沉默地吃完这一餐,结了账便去开车。
却怎么也没想到,竟会遇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夏峥。”
陌生的声音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穆峥打开车门的动作陡然顿住。
他转过身,看到了阔别多年的那道身影。
隔着两辆车的距离,夏昀泽站在那里,手臂上挽着西装外套,身姿挺拔,眼神淡漠,眉宇间的冷傲之气多少年也未曾改变。
裴昭闻察觉到异样,打开车门下来。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穆峥却笑了,温和道:“是穆峥,哥,你又叫错了。”
第十章
夏昀泽没有回应穆峥这一句,只微眯着眼打量对面的人。目光转向一旁下了车的裴昭闻,冷冷扫视一眼,又看向穆峥道:“吃过饭了?再进去陪我坐坐。”
他自少年时起便是极强势的人,一言一行都带着不容违逆的果决,虽离开国内多年,对待穆峥却没有什么变化。
然而这一句落在裴昭闻耳中,却仿佛带着某种宣告与占有的亲密感。
夏昀泽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裴昭闻却无法对对方视而不见。
他清清楚楚地听见穆峥那一声“哥”,对方言辞间的熟稔与强势亦昭示着他们已相识多年——比起他与穆峥之间,有着更久远、更紧密的关系。
这意味着,眼前这人,便是穆峥心里念了多年的那个,是他这个替代品所对应的正主。
夏昀泽锁了车门,举步朝两人走近。裴昭闻方得以看清对方面容。
这人身量很高,或许比他和穆峥还高出几公分,肩膀宽厚,身材颀长,头发整齐地向后固定,手腕处衬衣袖扣精致优雅,脚上黑色的皮鞋一尘不染。接近时,可以闻见周身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裴昭闻看着对方冷冽眉眼间那股傲岸与轻慢,隐密的妒意与窒闷感一瞬间翻涌而上。穆景曜说得不错,他与这个人的确有几分相像,不止是轮廓,连气场都略微肖似,不至于分辨不出,但若说是替代品,他也的确足够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听见穆峥带着笑的声音这样问,那个陌生的男人越过他,走到对方面前,漫声应道:“昨天。”
裴昭闻闭了闭眼,巨大的孤独感倏然淹没了他。
那感觉并不陌生,甚至伴随了他整个一无所有的少年时期。在每一个父母的忌日,在下雨后没有撑伞的黄昏,在回家时寂寥无人的巷子里,在独自行走在万家灯火中的夜晚。
——却没有哪一时哪一刻,比这一瞬间更强烈。
仿佛有一面看不见的围墙隔开了他与那两个人,无法插足的气场笼罩着他们,而他便是那个企图窥视那些不可言说的隐秘的外人。
卑微,且羞耻。
裴昭闻脚步微动,不由自主地想要退开,然而就在那一刹,伴随着心灰意冷的失落感汹涌而来的又有另一种无可遏制的愤怒,那怒意催生出一股决然的勇气,迫使他再不得退却分毫。
——其实长久以来,他心里未必没有侥幸,所以才拖泥带水许多年,也没有先提出分开,即使后来由穆峥说了分手,可他们并未老死不相往来,反而让他有种藕断丝连的暧昧错觉。
直到这个男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面前。
裴昭闻明白,他的审判终于到了。
“我给你做饭,去么?”内心万种煎熬仿佛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落在眼下,也不过一句话的工夫。
他将审判权交到穆峥手里,第一次将心底那些不见天日的妄念付诸于一个隐晦的问句——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与穆峥相识的三年,犹如临渊而立,数日前的分手将他推到悬崖边沿,而这一刻,那人的回应将决定他是全身而退,还是粉身碎骨。
巨大的孤独催生出冰冷的失落感,令他浑身僵硬,连思维都不再敏锐,所以他没有察觉,自夏昀泽出现那刻起,穆峥的眼神余光便未有一刻离开他身上,那目光深沉幽暗,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在等待一个未知的结局。
直到裴昭闻问出那一句,隐约的笑意瞬间漫上眼底,穆峥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眸中隐隐的冷意霎时如冰川融水,再无痕迹。
这细微的情绪变化没有逃过夏昀泽的双眼,他的目光冷厉,转向不远处的裴昭闻,轻慢的声音冷冷问道:“这位是?”
裴昭闻漠然回视,又看向穆峥,于是后者会意,笑了笑道:“裴昭闻,我的……朋友。”意味深长的停顿,仿佛带着某种暧昧不明的暗示,听在夏昀泽耳中,顿时令他沉下了目光。
穆峥唇角带着淡淡笑意,极温和的模样,走到裴昭闻身边,四目相交的刹那,似有一种隐而不发的异样情绪在两人心中猛地炸开。
他站在裴昭闻身边,看向夏昀泽:“这是我哥,夏昀泽。”
裴昭闻于是冷淡地一颔首:“幸会。”继而侧头望着穆峥,再一次问道:“给你做饭,你随我回去吗?”
穆峥看着他那双沉静的褐色的眼睛,一股温柔又暴戾的情绪在胸腔中缓慢荡漾,他点头,轻声道:“好,我跟你回去。”
夏昀泽冷眼看着两人说话,听见穆峥应下,锐利的视线扫向裴昭闻,冷冷道:“那好。”言毕,竟是转身上了车,就此走了。
裴昭闻皱眉看着那辆银色的保时捷潇洒地倒车,果断离去,只觉这人实在傲慢至极。但穆峥仿佛没将这一切放在心上,只是打开车门坐定,等着裴昭闻上来。
两人出来吃饭,开的是裴昭闻的车,须得将穆峥送回云图。
上午的洽谈已完毕,裴昭闻本该回事务所,然而有了方才这一出,却不知道现在该如何收场。
穆峥显然没那么多顾虑,在这古怪的氛围中,他轻笑了声:“现在走吗?”
裴昭闻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目不斜视地倒车,面无表情道:“还要工作。”
“我不想工作了。”穆峥只是侧头望着身旁人的一举一动。
裴昭闻不说话了,片刻后道:“我还有工作。”
穆峥闻言便笑了,终于不再看他,靠回车椅中,一手撑着额角轻声笑道:“好吧。那……我不去了?”
裴昭闻没有回答,方才问出口的一切已超过了他的底线,当臆想中的对手离开,心底那些无处宣泄的愤怒与不甘便重新蛰伏下来,及至此刻,只剩下被窥破的羞耻。
穆峥见他不开口,便止了笑意,叹道:“言而无信啊裴律师,这样出尔反尔,我怎么放心把案子交给你。”
满心疑惑连同丝丝缕缕的祈望化作急促的心跳,裴昭闻压抑着呼吸,淡淡道:“今天晚上,给你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