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处(124)
“对不起顾远,你听我说,我不是想……往里面……我只是一时……”
哪怕他身体情况没那么坏,哪怕只是稍微好一点点,顾远都恨不得扬手狠狠给他一巴掌:“你他妈的给我闭上这张嘴!我真是作了什么孽才这么喜欢你,你就搞死我吧,咱俩一起跳下去死了吧,你他妈的——”
他声音突然一停。
方谨满脸都是热的,滚烫滚烫,有那么几秒钟顾远甚至以为自己摸到的是满手血。
但紧接着他看见,那是满脸的热泪。
“对不起顾远……”方谨全身痉挛喉咙哽咽,那样子真是无比狼狈,狼狈得他都紧紧缩着不敢抬头:“我本来……本来是想跳下去的,但突然又……又想起你,我想再回来看看你,我舍不得你……对不起!……”
他终于放声痛哭,那是完全崩溃的,没有任何形象的,几乎称得上歇斯底里的痛哭。
顾远嘶哑喘息,过了很久很久,暴怒野兽般紧绷的身躯终于渐渐垮下来。
他俯身把方谨从沙地上抱了起来,就这么打横紧紧抱着,心脏在胸膛中咚咚跳动,将热度毫无保留地传递到怀中那冰冷颤抖的身躯上。方谨的神智已经有点恍惚,喉咙因为未尽的抽噎而微微倒气,下意识抬手抓住了顾远的肩膀。
“对不起,我真的……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顾远低沉道,抱着他穿过夜色,向海滩尽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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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谨的模样十分颓唐,全身被海水浸得透湿,满脸潮湿发青,连头发里都是沙子。顾远吩咐听到动静惊慌赶来的管家去煮姜汤,然后给方谨和自己都热腾腾洗了个澡,用干毛巾紧紧抱住,把室内暖气开到了最大。
方谨已经不再哽咽,整个人陷入了情绪极度癫狂后近乎虚脱的茫然中。顾远从管家手里接过姜汤,走到床边一勺勺喂给他,方谨就麻木地一口口咽下去;直喝了大半碗,顾远才放下碗,半跪在他脚边,略微抬起头看着他问:“还冷吗?”
“……”方谨摇了摇头。
“听着,方谨。”顾远黑深深的眼睛盯着他,目光似乎能透过眼窝看到他灵魂里去,说:“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结婚的,更不会有孩子。我不会按照你希望的那种好的方式生活,我会孤独一人,吃饭,睡觉,工作,散步,去公园,看电影……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老去。等我死了,人家会在我的墓碑上写,这是被抛弃的垃圾的一生。”
方谨动了动,声音细如蚊呐:“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知道为什么吗?”
“……”
“因为在我心里,我已经结过婚了。你活着我是个有家室的人,你走了我就是个鳏夫,人家会叫我你的未亡人。你知道什么叫‘未亡人’么?就是这个人还活着,他只是没死而已。他也只是没死而已了。”
方谨眼皮微微发红,半晌轻轻道:“……别这样……”
“我曾经很讨厌你,觉得你是顾名宗派来监视我的眼线。但后来渐渐又觉得总刁难你不好,你也只是打一份工领一份薪水,凭什么非要忍受我无穷无尽花样翻新的刁难和坏脾气?所以渐渐我开始对你客气一些,缓和一些,甚至关注你一些。”
“但你这个人,只要一旦开始对你好就停不下来,只要一旦把目光放在你身上就移不开。慢慢我觉得你什么地方都好,什么地方都顺我的心,投入在你身上的注意力也就越来越加深,甚至到了不见面时都会想念你的地步……”
顾远似乎回忆起当年患得患失的自己,眼底浮现出悠远而微渺的笑意。
“开始我还琢磨,这难道就是喜欢吗?但我怎么会喜欢同性呢?后来渐渐发现对别的同性我就没有任何感觉,只有你是很不一样的,对我来说,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顾远就着这个半跪的姿势,转身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串亮晶晶的银链。
那链子上串着一双对戒。
“就算鳏夫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顾远微微苦笑,低头把对戒从银链上取下来,语气满是酸涩和自嘲:“别人至少都曾经有证,我没证就罢了,连你的承认都没有。”
方谨麻木的内心骤然一痛,那感觉就像是被毒蛇的尖牙瞬间刺穿,悔恨犹如毒液般顺着血管流过每一寸身体。
顾远却没有等他开口,把戒指放在平摊开的掌心,抬头凝视着他:“我向你求过两次爱。第一次我准备了鲜花、蜡烛、浪漫晚餐,我把戒指放在天鹅绒盒子里,在音乐中请你接受它,但你拒绝了。”
“第二次我问你戒指在哪里,你说丢了;我说如果有一天我功成名就回来,给你更大的权力更多的金钱,你愿不愿意回心转意?你说叫我好好结婚,于是我一怒之下把戒指扔了。”
“你不知道的是,扔掉戒指后我打着手电找了很久,才在草丛里把它找回来。当时我很痛恨自己竟然能低贱成这样,如果放在遇见你之前,有人告诉我有一天我会跪在地上把被拒绝掉的戒指捡起来,我一定觉得他是疯了;但事实就这么清清楚楚的发生在我眼前,从泥土里看见戒指的那一瞬间我差点喜极而泣,那一刻的感觉就是,我真是世界上最贱的人,连路边乞食的野狗都比我有骨气。”
“方谨,”顾远将平摊着戒指的手掌伸给他,一字一句道:“——今天是第三次。”
“第一次我向那个认识了五百天的小助理求婚,第二次我向那个背叛过我、差点杀掉我的仇人求婚,这是第三次,我向这个再也没有任何秘密,所有屈辱、仇恨、血债和恩怨都随着时光过去,就像初生婴儿一样跟我彼此坦诚相见的方谨求婚。”
“我对你的心意,从未动摇分毫。虽然现在你仍然有拒绝的权利,但至少请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以未亡人身份走过以后几十年岁月的机会。”
顾远眼底噙满了泪,说:“我求求你,方谨。算我真的求求你。”
方谨把手慢慢放在顾远掌心上,他手指冰凉刺骨,但炙热的眼泪就这么一滴滴打在上面,顺着掌纹浸透两人相贴的掌心。
“我也爱你呀……”他发着抖小声说:“我也想……我也想和你一起走下去啊……”
他从顾远手上拿起那只无钻略大的素圈,手指僵冷又异常用力,仿佛抓住这世上最珍贵的钻石一般,就这么紧紧地丝毫不松地捏着它。
然后他抓起顾远的左手,非常认真又有一点笨拙地,将戒指套进了他的无名指上,说:“我想接受顾远作为我的伴侣,从……从今天开始,不论是好、是坏,是富、是穷,是健康、是疾病,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顾远鼻腔中带着奇怪的酸楚,他拿起另一只对戒,拉着方谨的手指套了上去,继而低头虔诚亲吻那微凉的指骨节。
“不,死亡都不能分开。”
方谨伸手抱住顾远,他几乎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这个拥抱却很紧很紧,像是把全身最后的力量都灌注在肌肤相贴的刹那间。
顾远反手拥住他,紧紧闭上眼睛,感觉到戒指在手上细微几乎不察,却又沉重如若千钧的分量。
他不知道那感觉是什么,似乎是疼痛又非常的开心;就像用刀剖开胸膛,把心脏挖出来捧给自己怀里的这个人一样,尽管胸前的裂口还狰狞滴血,手里那颗心却高兴得要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