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处(93)
门外的人也没有动静,没发声也没走开,似乎也只是站在那里而已,不知道是否也正看着厚重木门深色的纹理。过了很久很久,仿佛连空气中的浮尘都静止不动了,才听门外重新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在地上拖拽重物。
紧接着脚步渐渐走远了。
方谨的手死死贴着大门,门后阴影浓重,从阿肯的角度看不见他微侧的脸颊上是什么表情;只能看到他修长的手指战栗着,每一个指关节都泛出苍冷的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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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外面再无动静,阿肯把方谨劝去睡了一会,自己持枪坐在门后,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摇摇欲坠的门板。到黎明前五点多最黑暗的时候,门后终于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阿肯霍然起身,下一秒门开了,几个人出现在门口。
——为首那人赫然是顾远。
顾远衣着略微凌乱,身上还裹挟着未尽的硝烟,那是开枪后火药的气味。他英挺坚硬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视线越过阿肯,直直看向卧室躺椅里正蜷缩在毛毯下的方谨。
不知为何,那目光让阿肯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
“……顾大少。”雇佣兵头子上前半步,若有若无挡住了顾远的去路:“谢谢你保护我们的安全,看来柯家的事情结束了?那我们不打扰了,现在就立刻启程回内地……”
顾远抬脚上前,阿肯闪电般堵在了他面前:“顾大少!”
气氛骤然紧绷起来。
阿肯紧紧盯着顾远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是一定要把老板带回顾家去的,你——”
顾远唇角掠过一丝几乎称得上是轻蔑的弧度。与此同时几个人上前按住阿肯,强行把他推到边上,随即顾远施施然抬脚向躺椅走去。
这时动静已经把方谨惊醒了,他本来就没睡多熟,顾远脚步停在躺椅边的时候他正迷迷糊糊坐起来。毛毯从他身上滑落,只见衬衣领口松了两个扣,露出雪白耳垂下弧度优美的脖颈,以及一段隐没在锁骨深处的,闪烁着细微光芒的银链。
顾远居高临下看着他,刀锋般凉薄的眼神眨都不眨。
方谨揉揉惺忪睡眼,抬头迎向顾远的目光。
昏暗中他眼梢微微发红,从高处的角度来看,根根眼睫纤长毕现,瞳底深处氤氲的水光犹如迷雾,足以令人深深地沉溺到里面。
顾远将视线挪开,只听方谨轻轻问:“……都结束了吗?”
“没有。”沉默很久后顾远道,“只是打完了,现在要坐下来谈。”
柯荣毕竟经营多年,就算顾远有一众支系支持,也很难一夕之间将对方彻底打死,剩下的不过是利益瓜分而已。虽然瓜分比例要视刚才的动手结果而定,不过按常理计,如果顾远不是占据了绝对上风的话,此刻也是不可能赶过来的。
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墙角座钟时针滴答,一声声格外清晰。
阿肯紧紧盯着他们,因为神经太过紧绷,甚至连呼吸都闭住了。
“我来送你出去。”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顾远突兀地开了口,转身道:“现在警卫换完了岗,你的人手和车已经在门口了,走吧。”
——对阿肯来说这句话不啻于一颗定心丸,他顿时长长松了口气。
方谨却没说什么。他在顾远身后掀开毛毯下了躺椅,因为那动作非常迟缓,竟然给人一种类似于留恋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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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家花园里四下静寂,苍穹一片暗沉,远处天际却泛出微微的灰光,鸟雀正铺天盖地从遥远的地平线上飞来。
顾远大步走在前面,一路连头都没回,径直穿过了沾着露水的草地和石子路。只见庄园的大铁门早已打开,订婚礼上红色的玫瑰花枝还团团缠绕在铁栅栏间,仿佛是这灰暗清净的世界中唯一喧嚣的色彩。
台阶下顾家派出的三辆黑色房车果然一字排开,阿肯紧走几步,抢先打开了车门。
顾远停在台阶最上层,方谨与他擦肩而过,突然只听他问:“你的戒指呢?”
他说的是那枚对戒。
方谨脚步骤然一顿,声音因为警惕而微微有点紧绷:“……怎么?”
顾远说:“你应该还给我吧。”
那声音明明不大,却震得方谨耳膜嗡嗡作响,喉咙堵得连一句话都回不出来。
半晌他才勉强吐出几个字:“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顾远眯起眼睛望向天空,深秋凌晨带着湿汽的风掠过城市,从台阶上呼啸而过,扬起了他尚带血迹的衣领。
“我从海面抵达香港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平淡得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因为中枪失血过多,神智极不清醒,被送去医院救治的时候已经昏迷过去了。后来听医生说万幸抢救及时,再晚送去半个小时,后果便不堪预料,今天还能不能站在这里都两说。”
“然后我住院的那段时间,就一直在想你。我想你为什么要来给我当助理,为什么要对我尽心尽力,后来又为什么要在最后时刻反戈一击,头也不回就向着地位权力和万贯家产去了——顾名宗给你的那些东西,就那么有诱惑力?”
方谨视线一片模糊,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从心里蔓延到舌根,连呼吸都带着痉挛的刺痛。
“顾远……”
“后来我想通了,”顾远淡淡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追求,我想给的未必是你想要的,你想要的未必是我能给的——人心幽微,爱欲贪念,这世间的关系本就如此。”
“你现在为了权势和财富而背叛我,说明你追求的就是这些东西。那么将来我给你更多的金钱地位,你回来当我的情人,如何呢?”
方谨站在台阶上,背对着别墅大门。他胸口剧烈起伏,冰凉的空气如同刀割般在气管中来回穿梭,直至将铁锈般沸腾的血腥泛上喉管;然而当他开口时,声音却带着奇异的镇静:“……不,顾远,我现在……现在这样就很好……”
“迟小姐是个好姑娘,请你好好地和她一起……生儿育女,扶持到老……”
方谨颤抖着停了口,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仿佛落荒而逃一般疾步冲下台阶,向马路边顾家的车队走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上车的时候,突然只听身后传来顾远一声:“方谨!”
方谨回过头,只见顾远居高临下站在石阶顶端,摘下了无名指上的对戒。
“……”
那一刻方谨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骤然僵立,随即只见顾远当着他的面,把戒指狠狠扔了出去!
叮当!
戒指落地滚走,那声音无比轻微,又仿佛一记铁锤轰然落地,刹那间将方谨的心脏重重砸成血泥。
他眼前发黑,脑海却完全空白,恍惚中只看见不远处熟悉的身影转过头,径直扬长而去。
——顾远什么话都没说,就这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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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开往码头,在凌晨灰蒙蒙的街道上风驰电掣,电车轨、路灯杆、紧闭的商店飞速掠去,沉睡中的城市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方谨整个人深深陷进后车座上,双手颤抖地从衣领里摸出银链,尽头赫然穿着一枚戒指!
泪水不断从他眼眶中滚落,浸透了整张脸,但因为哽咽太重连一点哭泣都发不出来。他整个人无声而剧烈地痉挛着,已经极度削瘦的身体紧紧蜷缩,只把戒指死死攥在手里,不断的亲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