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母一直都不在身边,即使已经知道亲生母亲很早便离世,叶祈远也还是有种错觉,感觉他们依旧在同一个世界上,只是他没找到而已。只要他努力,也许某一天就会相逢,带着溜走了二十多年的时光。
直到,他看到眼前的墓碑。
墓碑的字迹也已经模糊了,连棱角都被时光和风磨平。叶祈远仔细看了看,又凭借之前在飞机上简单看过的词汇,依稀能够猜出他的母亲生前应该是一位教师。
叶盛凛的话佐证了他的猜测:“她之前在附近的一所学校里当老师,孩子们很喜欢她,经常跑到家里来玩。”
叶盛凛的语气带着些许感慨。
在叶祈远的记忆里,这里对他来说只是个需要坐上二十个小时才能飞到的陌生城市,而对叶盛凛来说却不一样,他是结结实实的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当时他甚至已经办了移民的手续。
回到纪家后,经常在国外跑动,他也不止一次路过这座城市,但是却是一次都没敢踏进来。
叶祈远看着墓碑,没有回应叶盛凛的话。
他在想,死亡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成了一块冷冰冰的墓碑。然后她会渐渐地从人们的谈话中消失,最终在朋友的记忆里也只成为一个模糊的影子。
但他又想,死亡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因为时光荏苒,虽然记忆模糊,但人们依旧会为了记忆中那个不再清晰的影子,献上一束花。
叶盛凛的情绪也很浓重,他忍不住想拿出一根烟,但又想到墓园里禁明火,又堪堪压下只用手指捻着。
很长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太过沉痛的氛围透出来,只有周围树叶的“哗哗”声常年不变的响着。
又过了一会儿,叶盛凛突然听到叶祈远出了声,他看到叶祈远似乎笑了一下,然后对他道:
“自从知道身世以后,我一直疑惑一个问题。她也是孤儿,知道孤儿会面临什么样的生活。她什么都只知道,那为什么,宁愿把我送到孤儿院,也不愿意让我和叶家、和你产生一点联系呢?”
其实叶盛凛也经常在想这个问题。他时常反思,当时他以为的和平离婚,是不是给前妻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又或者是因为他再次结了婚,让她担心孩子被苛待?
否则为什么已经带着孩子回了国,却选择把孩子留在孤儿院?
叶祈远一句话再次勾起了叶盛凛的疑惑,他抬起头,就见叶祈远抬手摸了摸照片上女人模糊的轮廓,然后说道:
“现在我知道了,她只是不想让我变得像你一样。”
这句话对叶盛凛的冲击很大,不仅是因为内容,还是因为说出这句话的是叶祈远,他的儿子。叶盛凛起先以为这是一句埋怨,但很快又意识到,叶祈远说这话时语气很平静。
这句话不带着谴责,也没有攻击,只是单纯的陈述。
叶盛凛忽然又想到,在叶家那顿孤独的午餐。
他知道叶祈远在说什么。
手里造价不菲的香烟已经被他捻断,烟草洒了叶盛凛一手,全都黏在他微潮的掌心里。
叶盛凛把烟丢进垃圾桶,看着一片狼藉的手掌,有些沉闷的开口说道:“我犯过错,很严重的错。严重到我很怀疑自己是不是配的上现在的位置。”
他年轻时一边抗拒家庭的安排,一边风风火火走自己的路。当时他不仅不愿意继承家业,还自己恋爱结婚,移民手续办下来的时候,他父亲直接被气得脑溢血进医院。
但叶盛凛没回头,他想什么都不能牵绊他的脚步,他要为自己的小家负责。那时候即使前妻劝了他两句,让他委婉点,回家看看老人,但他并没有听从。
一是因为当时叶家的医疗条件很好,另外则是因为叶盛凛知道,这个矛盾无法调和。要么他离开现在的家庭回去继承家业,要么就是和家里彻底决裂。中庸的办法在叶家行不通。
彻底和自己出生成长的家庭决裂是痛苦的,叶盛凛强忍着不去关心国内的消息,窝在遥远的小城里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彻底隔绝是不可能的,一次阴差阳错的回国,他看到了摇摇欲坠的叶家。
他的父亲去世,因为他决绝又胡闹的行为,叶家几乎成了笑柄,内部也一片混乱。在他离开之前叶家的生意上就有些问题,原本有叶老爷子撑着还好,结果由他一闹场面更是无法收拾。
原本叶盛凛以为,只要自己走得够决绝,就不会回头。但是后来他才发现,人是无法彻底与过去割裂的。
又挣扎了一年,他还是决定回去撑起叶家。
但叶盛凛很清楚,他的错伤害了两方人,叶家被他搞得一塌糊涂,和前妻的家庭也是。从那之后,虽然坐上了叶家家主的位置,但他始终谨小慎微,生怕一步踏错又酿成大祸。
从前他决绝的选择了另外一条路,走得乱七八糟,现在他只能克制着走另一条。
叶祈远静静的听他讲述,中途并没有打断的意思。
只是在最后,他道:“你面临的问题,我不是特别了解。但是有一件事我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事只有两种极端的解决方法。而且错是你犯得,后果不应该让别人来承担。”
说着他转过头看像叶盛凛,在母亲的墓碑前,第一次这样叫他:
“爸,我觉得你特别可怜。”
“你看起来什么都有,但其实叶家不是你的,叶氏的钱和权也不是你的。你像拿着别人委托你保存的东西,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错让别人失望。”
叶盛凛还站在垃圾桶旁边,他的手有点抖,不知是因为叶祈远那声“爸”,还是因为他说的话。
他听到叶祈远又道:“其实有真正属于你的东西,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的小家。但正因为你知道这是属于你的东西,所以恰好少了点爱惜。”
-
叶祈远很快又坐上了回程的飞机,他只在剧组请了两天多的假,大部分都花在飞机上。
离开墓园的时候,叶盛凛的状态不怎么好,叶祈远看着他坐上了车,而且旁边有助理跟着才放心离开。
这人被他一番话砸得摇摇晃晃,像是有些想生气但又发不出火来。可看他要走了,还不忘摇下车窗让他上车,说要送他去机场。
叶祈远心情也不是很好,随便扯了个理由应付过去,自己一个人转了几趟公交才晃悠到机场。
他在来时的飞机上睡了太久,回程时便睡不着,干脆看起了剧本,一边看一边做笔记,顺便还把前几年的一些经典电影反复扒了几遍。
在做这些工作时他向来认真,十几个小时便这样过去,中途连飞机餐都没吃。
在飞机上的时候还没什么,等双脚一沾地,他便后知后觉的觉得整个脊背连带着肩膀和脖子都又僵又疼。
而且两边国家有些温差,他穿的太薄又在稍显阴冷的墓园里吹了点风,现在呼吸到国内有些燥热的空气,就觉得整颗脑袋都隐隐发沉。
虽然回来的时候天还没完全黑,但叶祈远那么大的人了这点数还是有的。他怕自己感冒影响后面的工作进度,干脆回家,准备休息一晚明天再回剧组。
在飞机上看了那么久的剧本,到家就觉得又困又累。他还记得自己头疼,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找药,找到药箱才发现里面一水儿的全是胃药,唯一一盒感冒药还过期了。
抱着药箱坐在沙发上反思了一会儿,他又想,都那么大的人了不吃药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于是非常有诚意的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洗漱完,又喝了一大杯热水,叶祈远自觉自己处理的很好,爬上床盖上被子准备睡觉。
明明困得要死,洗澡时眼皮都打架,但关上灯,闭上眼之后,又有各种混乱的片段在他脑海里闪现。有叶盛凛和他诉说往事时的样子,有那座冷冰冰的连照片都模糊的墓碑,还有他在飞机上看过的各种电影里的情节。
一股股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感情在脑海里窜动,又涌到胸腔,然后趁着这个他有些虚弱的时期在他眼眶和鼻腔中流窜,又酸又痛。
这觉睡还不如不睡,叶祈远又掀开被子爬起来,后知后觉想到自己手机飞行模式还没关,于是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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