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留学生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一周里,他们二四六做Bar Crawl,一三五开Home Party,浮躁的年轻人们,在每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出门,找点乐子,喝喝酒,打打桌球,醒来后又是新的一天。
那几年,其实他跟家里人也闹得挺僵的。
首先,出国这件事儿他就不愿意,他本来是想在国内学历史的。
即便后来学校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他也并不觉得这事儿会对他的未来计划、对他的人生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然而这件所谓的“丑闻”,他的父母却比他自己在意多了,同事的眼光、熟人的询问、周遭的偏见……这些无形的伤害,对于两个大半生备受尊敬的知识分子来说,是难以承受的。
最终,在父母强烈的意愿下,他只能做出妥协,看上去像一个临阵逃兵一样,难看极了。
也许,他就是个“逃兵”,只不过他逃避的是父母的眼神罢了。
后来陆追回国后,他爸妈以非常强硬的态度,让他尽快地找份“体面”工作,并且谈一个正经女朋友。
陆追觉得挺不可思议,怎么他出国了几年,回来后爸妈像忘了当初那事儿似的,连带着他的性取向也忘了。
其实他心里清楚,爸妈怎么可能忘掉,他们只是依旧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陆教授三番五次地安排他去相亲,见这个见那个的,他对外还总跟亲戚同事说,自家儿子条件很好,如果有合适的适龄未婚女青年,一定要介绍给他。
陆追没想到,回国的第一年竟是那样难熬,他实在是不堪其扰,积压多年的矛盾很快激化。
在一次激烈的争执之后,他打电话给了一起归国的留学生朋友,那朋友家里是经营酒吧的,陆追请他帮自己找了个店面,随后非常简单粗暴地把“云顶”开起来了。
等陆教授和谭女士知道消息,都是半个月以后了,还是从亲戚朋友的口中得知的,气得之后两年都没让他回家。
说实话,那段时间的陆追也不乐意回。
当时得知消息后的谭女士,立即给陆追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一通,她劈头盖脸地问道:
“你出了一次柜,就要事事如此离经叛道吗?”
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当初开“云顶”的时候,身边有太多人认为他意气用事,但熟悉陆追的朋友都知道,他做任何事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几乎没有“意气用事”的时候。
开一个不错的酒吧,是他留学那几年时产生的想法。
和爸妈的矛盾,也只是这个计划的驱动力而已。
而这么多年下来,他将“云顶”平稳地经营了下来,在行业内也有了不小的名气。
年轻人都爱去,安全有保障,气氛好,能玩得尽兴。
倘若不带偏见地去看待这件事,他这些年其实事业做得不错了,赚了不少钱,积攒了不少人脉。
他放手一搏后的一切体验和感悟,要比那些疲于奔命一生的人更丰富。
但,和酒色财气相关的行当,自然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其中的渠渠道道太多了,只顾闷头往前扑当然远远不够,更重要的是,要有敏锐于常人的观察力,和与人打交道的圆融:
如何在同行业竞争中维持稳定,怎样避免流失老客户,怎么做才能不招致祸患……
说明白一点,除了要有一点做生意的小天赋外,更重要的是要做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
这些年来,因他稍有了点成就,耳边自然也听过不少甘言好辞,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就算作“成功者”了。
因为光鲜始终只是表面,人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战场。
他的战场,或许就是和家庭的“拉锯战”了。
得知陆追开酒吧的消息后,他的父母愤怒失望至极,一年两年避而不见他。
但做父母的,不可能永远都不见自己的儿子,时间长了,陆教授和谭女士也逐渐由最开始的失望和愤怒,变得平静了起来。
谭女士甚至开始觉得,这个消息,比起当时德育主任给她打电话时说的内容,要令她好接受得多。
只是这两桩事情叠加在一起,于她而言,是成倍的忧心。
在第二年的春节,陆追提前跟他们打了电话,说自己和朋友去外地旅游了。
但在除夕夜里,谭女士站在窗前看烟花的时候,不经意间看了眼对面楼下,看到一个极像他儿子的黑色身影。
他在楼下台阶上坐了片刻,然后离开了。
那一刻谭女士的心变得出奇的软,她只觉得,楼下是她心爱的孩子,不应该在这样一个热闹的阖家团圆之夜,给父母打了一通不回家的电话后,又孤单一人坐在楼下。
既往的指责和怨怼,好似都于心中消散了。
说到底,她的孩子有什么错呢?
第二天,谭女士就主动给儿子打了电话,也是两年来的第一次,问他要不要回家吃顿饭。
父母与儿女之间,多的是这种无可奈何的妥协。
有些事情可以妥协,比如今天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菜;有些却无法妥协,比如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而他要往何处去。
性取向,就是一辈子也无法妥协的事,它是一个之所以作为自己的组成部分。否定了它,这个人又将如何自处。
人生短短几十年,除了这一生,没有别的生命。
如果不想让他人在某些事上对自己报以不切实际的期待,那么最需要做的不是去说服他们,而是想方设法让他们放弃自己。
这是他从实践中得到的血淋淋的经验,也难怪祁阳说他心狠。
开酒吧的第三年,想要了解一些调酒技艺的他,在日本居住了一段时间,出入过各地的出名或不出名的居酒屋。
日本的居酒屋,和他在英国去过的酒吧大不一样。墙壁上没有二战时期遗留下的口红、烟灰和蜡的印迹,而是遍布着华美的花梨木樟子门、纸灯笼吊灯和浮世绘壁画。
在东京一家名叫Shirubee的居酒屋里,他结识了一位手艺精妙的纹身师傅,名叫青山戴平。
他们相谈甚欢,连续每晚相约喝酒,竟足足喝了一周。他们从美酒聊到建筑,从哲学聊到宗教,从历史聊到虚无,从异性恋聊到同性恋。
最后两人聊开了。沧海一粟,须弥芥子,世上真正让人痛苦的,是为了他人而否定自己。①
反驳自己并不能让一切变得更好。
建设自己才是。
“而知晓自己同宇宙一起漂流沉浮,对我们来说是个巨大的安慰。”②
作者有话说:
注释(1)
沧海一粟:大海中的一粒小米。
须弥芥子:佛教用语,意思是偌大一个须弥山,塞进一粒小小的菜籽之中也刚刚合适。
本章主要讲陆追对自己作为少数群体自我认同的过程。
用这两个词作为本章的标题,想表达的是:即便宇宙浩繁、人类渺小,再微小的个体也有自身的光华,再“与众不同”的人也有存在的意义,不应否定自己。
注释(2):
by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略有改动。
第18章 大事已了
秦殊和毓文七点多到达酒吧街时,天色已经全然擦黑了。
此时街上各个酒吧,就像一个个密不透风的闪烁着的盒子,它们俯卧在地面上,仿佛是要夜出觅食的猫科生物,准备迎接这个即将要进入黑夜的城市。
对于一直以来,只习惯在家中独自度过夜晚的秦殊来说,行走在接袂成帷的街道上,看着周围神采飞扬的年轻面孔,听着他们嘻嘻哈哈玩闹的声音,属实是比较新鲜的体验。
他以前是真的不太愿意出来的,即便是跟乐队去其他城市巡演,从Live house里一出来,他就会立马直奔酒店洗澡睡觉。
毕竟表演都结束了,剩下的活动实在是与他无关,即便有需要应酬的场合,术业有专攻嘛,毓文比他得心应手。
小丫头酒量不错,身边又有金浩他们陪同保护,秦殊自然可以放心地回酒店闷头大睡了。
然而最近一个多月来他出入“云顶”的频繁程度,搞得秦殊有点捉摸不透自己的心理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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