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衡还是不说话。
他们沉默地又等了两分钟,直到一阵夏夜的风刮过来,喻衡哆嗦了一下。
周维轻叹了口气,上前把喻衡拉了起来:“你去那房间,我不在那儿,我去小方屋——”
喻衡被强拉着起身,好像终于憋不住,直接一口吐了出来。
他用残存的理智尽力偏开了头,但周维轻搀扶着他,没能完全避开。
周维轻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喻衡替他说了出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好像也被吐了一身。”
他说话还有点口齿不清。
“对,”周维轻没顾身上的污秽物,“但我现在不敢脱衣服了,你跟我回去吧。”
“不,”喻衡摇摇头,好像这个动作让他头有些疼,露出了一个忍痛的表情,“我不会回去的,哪里都不回去了。”
他推开周维轻,摇摇晃晃往前走了两步,但实在没有力气,最后还是只能在一棵树前停下,撑着树干休息。
周维轻跟上前去,放弃劝说,从兜里掏出一张仅剩的纸巾,帮他擦了擦嘴角。
“怎么喝那么多?”周维轻边擦边问。
“没有很多,”喻衡否认,“就三杯鸡尾酒。”
他有一点丧气:“我以为我会比以前强一点。”
周维轻把擦过的纸收到兜里,又伸手把他扶起来一点,动作带到了喻衡的衬衫,露出一点原本细白的腰,但此刻腹部周围的肌肤都是绯红的,甚至泛起了白斑。
“你之前不是说这是天生的,干嘛勉强自己?”周维轻问。
喻衡坚持着将对方的手推开。周维轻没有强求,顺着喻衡的动作松手,正当他觉得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听到喻衡小声地说:“我也想像他们一样。”
周维轻没听清,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也想像方树安一样。”
“方树安?”周维轻皱眉,“跟他有什么关系?”
喻衡看起来并不太能正常交流,只能从周维轻说的话里辨认出几个单词,但无法理解整句话的含义,只自顾自地说:“我从小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很浪漫的,很随便的,可以不顾别人眼光的...”
他努力挑着单词,但现在的脑容量只够支撑他想到这几个词。他懊恼地继续说:“但我就是不行。我就是...瞻前顾后,但又会把事情弄得很难看。”
“没有难看。”周维轻说,但不确定喻衡能不能听见。
“他比我合适,对不对?”喻衡抬头问,“我连,借酒放纵这种事情,都做不到。”
“你以为我跟方树安在一起了?”周维轻似乎终于听懂了一些,“你是因为这个跟我分开?”
喻衡摇摇头,他没长记性,他现在的状态不能承受摇头这个动作,于是又吐了出来,胃里没有食物,只能吐出一些液体。
周维轻不敢再问,反正衣服已经脏了,他直接用袖口替喻衡擦了擦下颌。
喻衡咳嗽了两下,突然很轻微地勾起嘴角,虽然他现在看起来很狼狈:“但我现在能明白一点点酒精的作用了。”
他边说边咳,周维轻实在听不下去:“回去再说,行吗?”
“至少酒精能让人模糊现实,”喻衡没有理他,只目不转睛地盯过来,因为呕吐的生理反应,眼眶有点湿度,“我现在看你,竟然是一副很喜欢我的样子。”
周维轻沉默地与喻衡对视。
耳边突然传来遥远的对话声,是小方和廖昭的声音,他们边交谈边往酒店门口走来。喻衡支撑了一下,想往后躲,周维轻当即把他抱起身,不是很吃力地走了两步,来到另外一处没有光线的地方。
落地的时候周维轻没有立即放手,这次喻衡没有推开:“廖昭曾经问我,为什么要在现在跟你分手,明明以前有更艰难的时候。”
周维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喻衡好像吐完两次,变清醒了一些,说话变得流畅:“就是因为艰难,我才能告诉自己,你是需要我的,我才能骗自己,等熬过去了,生活没有负担了,你是不是会变得喜欢我一点。”
很奇怪,明明光线薄弱,周维轻却能看得清喻衡的双眼,看着它们比刚才变得更加湿润,直到真的溢出泪水。
喻衡尝试让话语变得更冷静一点,但有些失败:“我曾经想过,没有爱情就没有吧,我跟谁过不都是一辈子,至少你会觉得亏欠我而在我身边。但后来觉得,还是算了。”
“我接受你不爱我的事情,周维轻,”泪水淌到唇角的时候,喻衡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所以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第16章 聚散如云
心无所住,随处解脱。
这是周维轻从他妈妈口中听到的频率最高的话。
他从有意识起,就觉得自己的家庭与旁人似乎不同,既不美满和睦,也不争论不休,只像一潭死水,从不流淌,也无波澜。
小学一年级,周维轻被同班一个胖子看不惯,双方争执而受伤,他妈妈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后,没有安慰,也没有教育他未来应该如何应对,只告诉他,会过去的。
你的伤口会愈合,你的愤怒会平息,这个片段会变成回忆,都会过去的。
两年后,周维轻他爸走的那一天,他其实看见了,或者说他早有所预料。因为在那一周里,这个四十岁的男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但不巧,真正打包行李离开那天,撞见了半夜起来喝水的周维轻。
周维轻记得他爸那时候有一些的慌乱,但还是很快掩饰好了情绪,拙劣地解释道:“你怎么起来了?我出门买包烟。”
虽然那时候的周维轻八岁,但还是能一眼洞察出对方的谎言。他扫了一眼两个巨大的行李箱:“用这个箱子装烟?”
后面的对话周维轻记不清了,只记得男人崩溃地抱怨和哀求,一边哭诉自己在这个家庭过得如何压抑,一边又让周维轻留留他,给他一个继续坚持的理由。
而那时的周维轻不能理解大人之前的情感困境,也不懂对方口中的压抑是什么,他只觉得困惑,为什么人会如此矛盾,如此难堪。
男人最终还是走了,只给周维轻留下了一句话:“你和你妈妈一模一样。”
而他的离开并没有给这个家庭掀起太大的波澜,周维轻依旧没见到他妈妈苦恼、后悔或是伤悲,只记得她打了几个电话,带着周维轻办了一些手续,然后一切如常。唯一变化的是她去寺庙那段时间,周维轻会住在爷爷家里。
老人因为儿子出走的愧疚,对周维轻疼爱异常,反倒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大概十五岁的时候,周维轻才第一次听到他妈妈正面谈论这件事,似乎是有亲戚探听到他爸爸的下落,来询问是否要帮忙打听。
她说没有必要,然后说了一句她滕超在字帖里的话。
人生聚散如云,世事如梦,流转势速如电,此身不实如芭蕉。
朱婉仪第一次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说这句话很酷,她很喜欢。
后来提出分手的时候,她说她能理解聚散如云,但不能接受每一天都是阴天。
总得有一天晴朗,有一天下雨吧,她当时笑言。
那时候周维轻写了一首歌,黄毛都说这首歌是用来纪念这段感情,但周维轻认为是自省。他写的歌词是,情爱如泣如诉,不过一条河流。他告诫自己,他不在意的事情,是有很多人在意的,自己可能是个不太适应亲密关系的人。
而喻衡就在这时出现。
周维轻见过着迷或者追求的目光,但喻衡好像和那些都不一样,他明明并不属于这样的环境,周维轻能感受到他的迷茫和犹豫,尤其是在自己冷言以对,或者和朱婉仪接触之后。但他每次踟蹰完,又会坚持着打量过来。
好像一团微弱的火光,却总是不会熄灭。
那就试试吧,周维轻想。对他来说,来之安之,走也不用留。
但他的确没想到,喻衡一来,就来了十二年,到了后来,周维轻已经忘记自己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开始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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