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晏卿脸上所有表情都被抽空了,只剩下空洞洞的茫然,她确认似地抚了抚肚子,抚了又抚,不由地泪随声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这样罚我?”她一面落泪一面伸过脸盯住孟肴,那双无神的凹陷的眼睛,发出异样的炯炯的光,“是我的教育方式错了吗?我明明为了他好,怎么会有错?你说,怎么会有错?”
“......还有意义么?”孟肴的手掐着膝盖,已经发白了,他的声音像来自一个满途跋涉筋疲力尽的旅人,那般无力、虚弱,“是对是错,只有斯茶说了算。可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不,你得告诉我!你是他最亲近的人,你得说,你来说,”晏卿突然亢奋起来,她揪住孟肴的双肩,那瘦棱棱的鸡爪似的手指,几乎要戳进他的肉里,“是我做错了吗?我的教育方式难道有错?哪里有错?你告诉我!你说,你说——”她尖叫着,掐拽着,不断逼问,孟肴感觉胸口淤着一口漆黑的血团,哇啦一声,终于忍不住吼吐出来:
“错了!全都是错的!!”
“哈!”晏卿发出一声尖厉的怪笑,撕破了修养的面容,咬牙切齿地咒骂起来,“你放屁!斯茶不可能说这种话!我的教育方式不会有错,我倾注了那么多心血,改造他,成就他,怎么可能是错的......”她口中振振有词,眼泪却越来越多,她急忙双手捂脸,用力地摁住,好像眼睛是裂开的伤口,不断涌出血来,“我的教育方式没有错!明明没有错!没有错......”她不停念叨着“没有错”,嘴巴直张到一种异乎寻常的程度,喘不上气似的,发出两声破裂的嘶哑的喘息,突地彻底崩溃,放声嚎哭起来,“可是斯茶死了!死了啊——”她的脸涨得赤红,青白的筋好似要暴突出来,哀嚎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凄厉,瘦弱的身体痛得抽搐起来,慢慢弓下腰,蜷抱住了那本相册,“是我害了他……是我......是我......”
“小孟,我们出去吧,”王妈不知何时站到得身后,她悄悄拽了拽孟肴的手臂,“让她自己呆一会儿。”
孟肴魂不守舍地跟了出去,那深入骨髓的哀痛似乎也刺伤了他,“我来这儿,不是故意......”“我知道。”王妈摇摇头,示意他不用多说,“茶凉了,我去给你重新倒杯热的。”
不一会儿,王妈端来一个托盘,微微的焦香,这次是红茶,还配了一小碟饼干。
“我知道姑奶奶刚才是故意支开我,”王妈苦笑了一下,“她生病以后就有点被害妄想,老觉得我别有用心。在这之前,她已经气走了许多佣人,如果我也离开,就真没人愿意照顾她了。”王妈停顿了一下,门里那非人的凄凉的哀嚎便愈加清晰,她看向孟肴,赔笑似地咧开嘴,“她是不是又跟你提了湖畔的房子?她自己是太不清楚的......那套房其实还得留着,她现在这副样子,只能靠吃老底过活,往后还有大半辈子......”
孟肴瞧见她那双打量的眼睛,又想起晏卿的话,一时分不清孰是孰非。但他也不想去琢磨这些问题,当下就原原本本地说,“我不会要那套房的,您放心吧,”顿了顿,他说出了心里真正记挂的事,“那间蛇屋,现在还在吗?”
“只剩个空房间了,没什么可看的。”王妈淡淡地讲,可孟肴坚持说要看一看。王妈只好去找出钥匙,走到角落的一扇门前。那是一扇普通的深红色木门,打开来看,才发现比其他房间的门厚实很多,厚得能把声音隔绝得干干净净。木门里还有一扇黑压压的铁门,上方开了一个可以打开的矩形小口,就像监狱里观察犯人的小窗。王妈的意思就让孟肴从小窗往里看一看,孟肴却站到门锁旁边,做出等待开门的姿势。
王妈只好打开了铁门。
没有窗户,也没有灯,黑黢黢冷飕飕的,空气里弥漫着废弃防空洞的霉灰味,掺着一丝难以形容的腐肉般的异味。孟肴在门口稍微站了会儿,才逐渐适应内部的黑暗,太黑了,他手机的手电筒只能照亮眼前漂浮着的无数细小的尘灰。他试探着往里迈了一步,脚下的积灰踩着有些软,走了两步,灰尘踏飞起来,他感觉鼻子嘴巴肺部全被塞住了,越来越喘不上气。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前,想靠脚步丈量一下房间的大小。“什么也没有,都清理过了。”王妈的声音回荡在封闭空荡的房间,像个陌生人的声音。
一、二、三......孟肴心里数着,后来干脆喊出了声,像在给自己壮胆。他一直数到了十,终于碰到了冰冷的墙壁,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在一口棺材里。
“出来了吧。”王妈在门口呼唤着,大概是觉得晦气,她始终没有踏进去。这房间什么都没有,却黑压压地挤得人难受,挤得人越来越喘不过气,越来越恐慌,孟肴忙着往回赶,手电筒的光也随着急促的脚步四下晃动,经过大门时,那光无意间照亮了铁门背后。孟肴一愣,确认似地将光再次投过去——
那里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全是抓痕。
门背后没有把手,只是一块厚重的铁板,那些抓痕有深有浅、有重有轻,密密麻麻叠在一起,已看不出铁门本来的颜色。最密集处是门的边缘,铁皮已被刮抠得凹凸不平,散发出幽邃的锈红色,浸了血似的。
“小孟,快来。”王妈催促道。孟肴只觉得有种天旋地转的反胃感,几步路的距离,却走得从未有过的艰难。砰——铁门在身后骤然关闭,孟肴震得一抖,他这才意识到,手心后背全是冷汗。
“王妈,我先回去了。”
王妈见他脸色那么苍白,也不好再挽留,脸上流露出愧疚的神色,“早知道还是不开了。”她想要安慰孟肴,思来想去却只憋出一句,“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这话却是隔靴搔痒,让孟肴想起晏斯茶以前发病的样子。他仿佛回到了残酷的旧时光里,却只能隔着一层玻璃旁观,任他撞得头破血流也闯不进去,那种无能为力,比蒙在鼓里更叫人寒心。王妈不晓得他的心思,还在搜肠刮肚地找些话讲,声音像钟摆似的,荡过去,又回过来,“反正,他也不在了......”
孟肴喉头一哽,再也抑制不住,背过身摆了摆手,就当是告别的话语。他远远地跑出一段路,才肯回头去看,隔着一层涟涟的泪水,那老旧的洋房如同一栋雾影憧憧的地狱之所,潜藏在最深最痛苦的阴影里。
第110章
孟肴深深地吸了一口秋日凛冽的气息,缓缓吐出一口憋闷已久的浊气。
天空是一片整齐的灰色,只有到远方地平线的位置,才透出了隐隐发光的白。梧桐叶恹恹地挤在街边,泡在积聚的雨水里,如同一叠叠蜷曲腐烂的碎纸。这是一如往日的黯淡秋日,即将降临一场冷凄的雨,空气里弥散着森然的潮土气,深吸几口,肺部饱涨起来,好像吞了好几口泥。
远离了晏卿的家,孟肴游荡在街道上,行人来往匆匆,他却漫无目的,重回Y城,总不免想起湖畔的日子,想起高考前他们一起学习的场景,那时他们还忙里抽闲一起看了电影《寻梦环游记》,影片结尾响起了熟悉的《Remember me》的旋律,晏斯茶说:“死不是生的对立面,遗忘才是。”当时的孟肴似懂非懂,如今两年过去,他回想起那些画面,恍恍惚惚好像已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那般梦幻,那般渺茫,他才终于理解晏斯茶那番话语。
不要忘记我。请永远不要忘记我,忘记我的样子。
孟肴回神的时候,竟发觉自己走到了湖畔的房子附近。他苦涩地笑笑,身体的习惯倒比内心坦然。晏斯茶的葬礼过后,他逃亡般匆匆离开了Y城,一去两年,这次既然来了,不如回去看看,兴许以后也没有了机会。他掏出钥匙串,找到一枚古铜色的西洋仿古钥匙,两枝相交的鸢尾花组成圆环型的头端,细长棍形的钥匙柄,末端一个方形凸起。这是晏斯茶配给他的钥匙,但不知如今的门锁是否更换。
孟肴将钥匙插进锁孔,旋转,门开了。
扑面而来一股陈旧又灰败的味道,但和蛇屋不一样,和晏卿的房间也不一样,这气息有一种熟悉的温馨,温馨中又透出了物是人非的冷清。孟肴在黑暗里驻了好一会儿,才摸索着开了灯,茧房般柔和的暖光倾泻而下,记忆也一同袭来,无数个熟悉的物件里,孟肴看到了无数个曾经的自己。米色的毛毯,单人的沙发,巨大的荧幕,华丽的女神柱,静默的骑士盔甲,还有二楼嵌入墙体、卷籍浩瀚的书架,一切都与两年前别无二致,右侧是开放式的厨房,左侧尽头是眺望湖泊的落地窗,孟肴一步一步经过,一点一点打量,直到走到圆弧形的书桌前——上面仍摆放着几本练习册,卷边泛黄的书角,是他曾经拼尽全力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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