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油、瓶。
许添谊坐在最高的那级阶梯上,楼下的光、暖气、交谈声一齐涌上来。他因此注意到很多细节。他发现这楼梯旁的窗台放了个烟灰缸,里面有两个烟头和一堆烟灰;发现打蜡的地板缺了个口子;发现楼梯的栏杆是雕了花纹的。
从记事开始,他就很少哭。两岁打针的时候没有哭,四岁被喝完酒的宁嘉玮抽了一顿,鼻血横流没有哭,七岁被院子门口的水泥板绊了一跤,疼得发抖也没有哭。
他的泪腺像长错了位置,如同此时明明是寒冬腊月,他的额头却开始冒出许多汗来。
许添谊很久以前就深沉地意识到,似乎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同样,得到什么,一定需要什么条件。
他一直揣测于敏能爱自己的条件。比如,需要无限谦让,给许添宝做好哥哥的表率,不争不抢那些好东西;需要每次考试都当上第一名,证明自己比贺之昭出色;需要在许建锋面前什么都不要,没有房间就睡客厅,当一个孝顺的二手儿子。
这些条件足够苛刻,且没有完成的时间节点,但让许添谊感到踏实,他品味到生活的希望,愿意相信大概很难,但只要努力,就终可以打败许添宝,换到自己应得的奖励——得到于敏的关注、表扬,又或更贪婪,得到明显的偏爱。
拖油瓶三个字掷在地上,碎开了割破他气球一样的希望。他解答不出于敏的条件是什么,感到茫然、无措和着急。他怎么也像许添宝那样笨呢?
等外婆说完,轮到其他人说话,话题切换成了其他的,毫无关系的。许添谊把自己不知不觉流的汗都擦掉,又蹑手蹑脚回到午睡的房间。
许添宝仍旧睡着,那是张会被所有亲属称为天使脸庞的睡脸。
许添谊盯着看了会,转身坐回他刚刚睡的沙发。又过了半小时,许添宝也醒了,睁眼就喊妈妈,脸上还浮着困意。
但没有妈妈,只有许添谊听见动静走过来,把床尾的衣服丢给他。
宝穿进左边袖子,找不到右边的,费了半天劲,开始不耐烦地哼哼唧唧。
许添谊关了空调,替他把袖子管拎起来,宝终于穿好衣服,下了床走在前面,一边下楼一边喊:“妈妈——”
“宝宝醒了啊。”原本的茶话会散了,只有于敏的二姨在厅里喝茶。
她把许添宝招到身边,严肃道:“你妈妈不要你嘞,让你今晚和我回家。”
“啊?”许添宝愣了愣,“不会吧。”
所有人看好戏样观察他一举一动,中间唯独少了于敏。
许添宝原本是不怎么信的,但他去客厅转了圈,真的没找到自己妈妈。他又跑到厨房,还去卫生间敲了敲门,于敏都不在。
“你妈妈把你送给二姨啦。”有人帮腔,“我们都能作证!”
“妈妈怎么说的?就说不要我了?”许添宝回到二姨身边,焦急地四处张望,“外婆呢?”
外婆也不在,和于敏一同去隔壁超市买雪糕。因为于子琛吵着要吃,家里没有,于敏就主张去买了。
“就说不要你了呀!我说,那我要的。宝宝,你今天晚上就和我回家好嘞,我给你铺一张小床,睡在我旁边,好不好?”
二姨说的真切,令许添宝信以为真,稚嫩的脸上出现惶恐。他眼睛瞪得圆,眼珠转来转去像两颗话梅糖,看得周围人忍不住发笑。
许添谊望着他慌里慌张的模样,也像仓鼠般可爱,心中烦躁,说:“你笨不笨?妈妈肯定就是出去了,怎么可能不要你?”
下一句他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想了想。
只会不要我罢了。
第8章 电玩上校
第二天大年初一,终于轮到去许建锋家过年。
一大早热水壶最先响,然后洗手间是许建锋剃胡子、洗漱的声音,卧室是许添宝喊妈妈的声音,厨房是于敏问许建锋早上吃什么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多,让许添谊再睡不着。
他睡眼惺忪直起身,听见于敏喊他帮许添宝穿外套,便下了床,去找许添宝的嫩黄色羽绒服。
尽管许添谊已经改成了许姓,但因为身份尴尬,并没有得到许建锋家里几位长辈的承认。为避免不愉快,他缺席了每一次的新年聚会。
年年如此,他也并不觉得凄凉或残酷,就像他从不认为自己弱小或可怜。毕竟真的去了,一个人也都不认识,呆在家当然更加自由解脱。
因为还没睡醒,所以语气也好很多。许添谊拎着比想象中轻的外套,只抱怨了句:“你怎么连外套都不会穿。”是又在说宝笨的意思。
许添宝也没睡醒,所以呆呆地没反击,只裹好衣服喊:“妈妈,我穿好了——”
许添谊刚想嗤笑他只知道找妈妈的行为,却见许添宝宝颠颠地寻过去:“哇,妈妈!你好漂亮啊,和天使一样!”
于敏正在化妆,被这话逗得忍俊不禁,不好意思地斥道:“你眼里的天使就这样呀!”
许添谊很有危机感地站在后面,紧急思考自己说什么能略胜一筹,圣母玛利亚吗?最后很失败,什么也没说。
“冰箱里有剩饭,你直接微波炉转了就能吃。”于敏在玄关给宝系围巾,一边给许添谊做最后的叮嘱,“等晚上七点半的时候把热水器烧上,知道吧?还有,你别就知道看电视,早点把寒假作业写完。”
许添谊干脆答应:“好的妈妈,保证完成任务。”
关了门,首先是收拾起床铺。许添谊像做粢饭团,把枕头夹进被子,一齐工整卷好塞回橱柜,再将沙发用力推回原本的样子。接着,准备开始自由的一天。
总是热闹拥挤的家此刻罕见地安静、空旷。
本不属于许添谊的物质与空间,这一刻却都归从他管辖,这感觉很陌生,令他心绪澎湃。
许添谊绕着茶几转了圈,当然不想写作业,就找出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大多数频道都在重播昨夜的春晚节目。他切了半天,没找到要看的,开始想念好朋友贺之昭。
过年贸然去好朋友家,是一种缺乏礼节的行为。毋庸说贺之昭大概也在走亲访友的过程中,许添谊想念了会没有结果,瘫在沙发上,感到饿了,起身挪到厨房,准备给自己弄点早饭吃。
没了监督者,目光能自由地游走,厨房的每件旧物品都能瞧出新意。
趁四下无人,他视线辗转,最后大胆地抬头看向了最上层的橱柜。
不为其他,只是那道橱门后,在两袋高筋面粉的中间,有一罐许添宝的高乐高。
许添谊打开橱门,对着熟悉的、绿色的塑料罐头瞻仰了几秒,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可能是巧克力磨成粉做的?他不确定。每次于敏用开水一冲,那东西就散发出异常香甜的气味。
说不想喝是假的。
思索了两秒,许添谊又将橱门轻轻掩上了。虽然很想吃,但万一要是被发现偷吃后患无穷,未免得不偿失。
更何况可能也没多好吃,哄小孩的甜饮料罢了,也就许添宝那样澡都洗不利索的傻子才爱喝。
对,洗澡。许添谊想起于敏晚上开电热水器的嘱咐,这给了他灵感——除却这桩事,他还能做些什么?
这并非昨日听见那席话要刻意讨好,只是作为家庭成员,做些家务活也是应该的。
许添谊在心中为自己辩解,打量地板,从卫生间角落找来扫帚和拖把。
说到做家务,最逃不开就是扫地拖地。平常他和许添宝在学校念书,许建锋上班,家务活都是于敏一个人承担,只有晚上洗碗时,才有他站在旁边,将碗擦擦干放进橱柜。
许添谊喜欢这样的时刻。这显得他很有用处,在这个家并不多余。
然而即便是个小家,要将几个房间都扫完,再仔细拖一遍,对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来说并不容易。
许添谊干得很细致卖力,用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才打扫完毕。他脱了外套,拄着拖把在玄关站着喘气,热极也累极。这拖把的布条沾了水极为厚重,凭借他的力气不能完全绞干,因此地板拖得有些湿漉漉的,一时无法进屋。
他想借这次机会证明,他也可以为于敏分忧解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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