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记自己有没有睡着过了,好像他只是想了一会儿隋陆,想他脸上疼不疼,想他现在在哪里,天就亮了。
清晨,孟勤回来,把他带到了医院,对昨天后来发生的事只字不提。
诊疗床又冷又硬,他像没有尊严的动物一样躺在上面,张开腿,脚腕被固定住,动弹不得。他很害怕,头顶的光照得他眼睛发涩,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双眼,紧张地等待。
几分钟后,他感受到一样没有温度的工具进入了下体。
“阴道充血,轻微红肿,近期有较为频繁的插入式性行为。”
那个工具在他身体里来回搅动,陌生的触感让他只想夹紧双腿,蜷缩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明明没有生病,下面也没有任何不舒服,为什么要做这个检查,他觉得这样才是不对的。
可他逃不掉,只能乖乖躺在这儿,听着母亲和医生的对话。
“有撕裂性伤口吗?”
“没有。”
“但他年龄还小,女性生殖器官发育不成熟,不建议过早有性生活,措施不当的话,容易感染病菌。”医生平静地说:“如果有意愿,可以考虑成年后做器官摘除手术。”
“会有怀孕的可能吗?”
“概率很低。目前看来,他的子宫基本不具备生育功能,可以说是个摆设。”
“好的,谢谢医生了。”
“以防万一,还是麻烦您帮忙开个避孕药。”
终于,他的脚腕被松开了,但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睛适应了顶光的刺激,直愣愣地盯着。孟勤帮他穿好衣服,双目通红地抱住他:“南南,妈妈以后会保护好你的……”
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孟勤喂了药片,牵着走出医院,没有一点反抗。
医院附近向来人流量大,冬天道路泥泞,尤其容易引发混乱。在鸣笛声、叫卖声、争吵声的包围下,陈津南忽然停住了脚步,茫然又无助地看向孟勤。
“妈妈,隋陆呢?”
“他已经坐大巴回去了吗?”
孟勤没有说话,紧紧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推进停在路边的红色桑塔纳。
驾驶座上坐着朱建觉,他对陈津南温和地笑了笑,“南南一定吓坏了吧?”他做事体贴周到,递给孟勤一杯热咖啡,又给了陈津南一块巧克力,“现在都过去了,叔叔带你们去喝点热汤,压压惊。”
巧克力外面的金箔纸上写着英文,或者不是英文的外国字,陈津南没有看懂,不知道这和隋陆之前送给他的是不是一样。
他把巧克力揣进棉衣口袋,等回到家,早就化成了一团软泥,还弄脏了他的衣服。
隋陆的电话打不通,怎么都打不通。
孟勤站在一旁,看着他一遍遍拨号,一遍遍失望,最后她看不下去了,拔掉电话线,并告诉陈津南:“你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陈津南不相信。
他跑回房间,反锁上门,拆开隋陆送的巧克力,取出一块贝壳形状的含在嘴里。
很好吃,比大院小卖部卖的好吃一百倍。
他一连吃了三块,贝壳、海螺、海马……终于,他在甜蜜又苦涩的滋味里,捂着脸,后知后觉哭了起来。
……
这一年年底,长湾发生了很多大事,至少在陈津南看来是很震动的。
水上乐园在吃了无数官司后,宣告倒闭;“国富新世纪”度假村追责无果,沦为烂尾工程;发电厂那座巨大的冷却塔,被铁皮围了两个多月,结果不是维修,而是拆除。
陈津南再也没能打通隋陆的电话,直到2000年的最后一天,那个电话号码变成了空号,他连带着希望的忙音都听不到了。
他的青春期也终于成了一出世纪末烂尾工程。
……
2001年1月15日,寒假伊始。
孟勤给陈津南报名了英语补习班,每周上两次课。与此同时,隔壁搬来了一家人,是二楼小徐阿姨的朋友。
小徐阿姨的女儿是99年下半年出生的,现在已经能满大院跑了。小姑娘有一对顶漂亮的双眼皮,实现了小徐阿姨怀孕期间的愿望,于是她干脆给女儿取了个小名,叫又又,双字拆开,听着也好听。
小徐阿姨的朋友也有一个女儿,比又又大一岁,住得近了以后,两个孩子有的玩了。
有一次,陈津南出门上补习班,听到隔壁传来孩童的欢笑声,一时间有些恍惚。他停下来,把手贴在门上,偷听了很久,在听到靠近门口的脚步声时落荒而逃。
又有新的童年要在这间老房子里发芽了,可他的童年已经无处可寻。
奶奶、小春、隋陆,他都没有了。
2001年7月8日,新世纪的第一届高考生迎来解放。
江祁没能逃过高考,还被父母揪着耳朵打了一顿。考是考了,但他说只是考来玩玩,心里还是想着打工赚钱,做自己的生意。
老规矩,从考场出来,江祁又撺掇了几个发小去吃碰碰凉。
陈津南点了一杯夏威夷,心不在焉地玩着上面的装饰小伞。高考结束了,他脑袋里一下子变得很空,许多别的事情趁机涌入。
江祁捅捅他的胳膊,小声问他:“隋陆真不回来啦?”
他低下头,抠着书包上的冰淇淋钥匙扣:“……我不知道。”
见他情绪低落,江祁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哎,兴许过几天隋陆就打电话回来了。到时候你可得告诉我,上次打球输给他了,我还没服气呢。”
从碰碰凉出来,一行包里装着高考准考证的准成年人,兴致勃勃地转战网吧。
彼时XP系统尚未普及,网吧的电脑都是清一色的Windows98。
陈津南用过电脑,但不知道怎么拨号上网,只玩过画图和打字游戏。江祁帮他申请QQ号时,他便在一旁无所事事地玩画图,先用鼠标拖出轮廓线条,再点击油漆桶的标志,依次填颜色。
过了一会儿,江祁兴奋地喊道:“好了!”
“这样就算电话打不通,咱们也不会断了联系!”
陈津南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手一抖,无意间按下了填色。他用铅笔画轮廓时线条没封闭好,导致整片画布都被填充成了红色。
暗红的铁锈色,像一片陈旧的、干涸的血迹。
江祁把他拉到自己的屏幕前,给他介绍了半天,QQ这个东西有多么多么好,不管两个人离得多远,都能随时聊上天,还顺手帮他把其他几个发小也加上了好友。
“喏,以后这个就是你的QQ号了。”
昵称是南南,头像是一只海豚。
陈津南点点头,将这串8位数字认认真真地抄了下来,怕自己忘记,又把密码写在纸条背面。
网吧里,形形色色的人对着不同的屏幕画面,或专注或沉迷,只有陈津南在放空。他捏着那张纸条,失落地想,为什么不早一点呢?不知道隋陆有没有QQ号。
2001年8月9日,全国普通高校录取结束。
陈津南要跟着母亲搬家了,搬到北京去。他报志愿时也填的是北京的大学,考得不错,已经被顺利录取了。
北京离长湾不算远,开车半天即可抵达,但离他原本想象中的南方很远。
他们赶在清晨出发,路上车还不多。陈津南坐在红色桑塔纳后座,后备箱里装着他和母亲全部的行李。
车子行驶在主干道上,依次路过油田厂区、铁道局、长湾大酒店……
长湾这座小城,不过就是由这些组成的。
朱建觉和孟勤坐在前面,聊着日后在北京的新生活。朱建觉原本就在北京生活,因工作调动来到长湾,生病住院认识了孟勤,两人一见如故,于今年五月底登记结婚。
车里有些闷,陈津南摇下车窗,将随身听里的英语听力磁带换成音乐专辑,然后戴上耳机。
车子沿主干道继续往前开,和52路公交车的路线重合,驶过鼓楼大街南口,下一站是发电厂。
小时候,陈津南每次路过这里,都要惊叹于烟囱好大,后来才知道那是发电厂的冷却塔,不是什么烟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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