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想不到,不如别干了。
窗户不关死,雷声那么大,顾明衍肯定被吓着了,一直照顾他的人又莫名其妙消失,房间里冒出一大批陌生人,要把毛巾往他脸上盖,要把牙刷塞进他嘴里,他一反抗,就又有人冒出来要给他打针吃药,这换了谁能不害怕?
把房间里的人全都清走,封闭的空间世界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沈钰没有蹲守在床边试图抓顾明衍出来,他自顾自地拿起扫把,清理一地狼藉。
重新摁开电视,屏幕上跳跃着彩虹水花与小海豚,轻柔的童话音乐在室内环绕。
过了不到十分钟,再回过头,发现床边冒出一个脑袋,顾明衍钻出来了。
他默默移动着,躺回病床。
沈钰朝他微笑,像寻常每一个夜晚那样,拿着重新挤好牙膏的走过来:
“还没洗漱吧?”
顾明衍不说话。
“嘴张开。”
…也没有反应。
沈钰知道他根本不会有反应,但是每做一个动作都会跟顾明衍说一声,已经养成习惯了。
拇指抵着嘴唇,轻轻地用力,嘴便顺从地张开了。
“他们照顾不了你。”
嗡嗡作响的电动牙刷伸进嘴唇里,柔软的刷头细致地刷过每一颗牙齿。
“还是喜欢我,对不对?”
得不到任何回答,沈钰也不在意。
最后,清水漱白沫,再用温水润过毛巾,给不说话的小木偶顾明衍擦一擦脸。
等顾明衍爸妈再进入病房时,看见刚才闹腾发病的儿子已经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沈钰正弯身给他仔细地盖好被子,又调整了一下他耳朵上的耳机。
“他听的什么?”顾明衍爸爸问。
“之前找了首安眠曲,他怕打雷,听这个就听不见雷声了。”沈钰说,“这样睡得更安心些。”
顾明衍妈妈听得也有些动容:“你这孩子…还真是细心。”
沈钰低着头,耳朵尖微微红起来,像是被夸奖了很腼腆,不好意思道:“也…没做什么。”
白色的耳机贴着耳廓,耳机线些许老旧。
那时生病的顾明衍并不知道,他耳朵上戴着的,是当年他和沈钰初次见面时戴过的耳机,这么多年以来,陪伴了沈钰无数个日夜,现在也在雷雨交加的夜里,继续陪伴他。
而此刻满屋子的人,没有人知道那耳机里播放的是什么。
轰隆——
窗外惊雷一震,顾明衍在梦中清醒地回忆起,他病中第一次怕打雷的时候。
那是深夜,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有闪电一下一下划过天幕,紧接着响起巨大的轰鸣,像要爆破他的脑袋,顾明衍一下子惊醒了。
双手攥紧,捏着被子,脑海中不受控制地一幕幕回放着山中雨夜……
“怎么了?”陪睡在一旁的沈钰立刻醒了,把他搂进怀里,“害怕?”
顾明衍怔怔地看着他,失神的眼睛像没有聚焦。
宽大的手掌捂住两只耳朵,沈钰凑过来,额头贴着额头,安慰他:
“只是打雷,不用怕。”
感觉到顾明衍额头有点凉,似乎连牙齿都开始打颤,状态很不对劲,像是…又回到了被绑架的时候。
今天李警官来探望,顾明衍病成这样做不了笔录,沈钰去做了笔录。
当时离开病房时,李警官提了一嘴,尸体还没有找到,不知道躺在病床上的顾明衍是不是听到了,现在雷声重现,就好像回到了山中雨夜,那三个绑匪还活着,又来找他……
忽然,一部手机塞进顾明衍的手里。
白色的线牵起,耳机戴在耳朵上。
“看一看。”
沈钰嘴角微微弯起,带着点说不清的笑意。
他第一次见到顾明衍的时候,被村子里讨债的几个小混混打,顾明衍帮他狠狠打了回去,还拍了那几个小混混跪地求饶的小视频,保存在手机里,说要把那个手机当礼物送他。
那时沈钰没有要,一来这礼物太贵重,二来,他当时不认得那样轻薄小巧的手机是某种划时代产品的统一型号,还以为是顾明衍跟别的女生同款手机,他才不会要。
今天,他跟顾明衍同款的手机里,也保存了一个小视频。
考虑到画面不宜过度直接,容易刺激精神,沈钰对视频进行了处理,移植了一些童话镜头,就是顾明衍在病房里最喜欢看的海洋童话哄睡节目。
漆黑带血的雨是融化的彩虹,挣扎求救的手是跳跃的海豚,模糊的人脸,一张、两张、三张。
山中滂沱大雨。
隐隐的雷鸣从耳机里传来,尖锐的惨叫像闪电划过夜空,渐渐变成某种凄凉的哀嚎。
那声音不断向下跌落,坠往深渊,一声、两声、三声……最后归于永远寂静的无声。
“别怕、别怕。”
沈钰无需听,也知道那耳机里的声音,随着音节节拍,一下一下拍着顾明衍的背,轻柔地哄他:
“睡吧,你不用担心任何事。”
*
凌晨三点漆黑的夜,妖冶的蓝火漫山遍野地燃烧。
登山过度的顾明衍靠在山洞里,四周昏黑,像他当时被关在山中小屋的地下室。
休息没有让他感觉到恢复,反倒更加意识到自己体力透支,双腿软绵绵地站不起来,像那时被打断的腿骨,他看见记忆中的自己嘴唇嗫动着:
“快走……”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沈钰!
雨打湿了沈钰全身的衣服,看起来像刚劈开一片海、穿浪而来。
水珠从他的下巴滴下,视线环顾在四周,突然,停在顾明衍的腿上,久久地盯着。
当时地下室太黑了,顾明衍没有看清沈钰脸上的表情。
“骨头断了,要固定一下才能带你走。”
那时沈钰这么说着,语调很平静,转过身,似乎是去找固定断骨的棍子了。
是什么时候回来、又背起他下山的?顾明衍有点记不清了,只记得沈钰背起他的感觉。
宽阔的背,温暖的体温,有安心的感觉,一起听见天边的雷、耳边的雨,他们一步一步走下山,感受着沈钰脚底踩过泥泞的路,风过万叶丛林。
“快…你快走……”
顾明衍在意识弥留之际,几乎是靠本能在喃喃自语。
背着他这个一米八又骨折断腿的人质,在暴雨的深山中前行,有多累赘,不用想也知道。
他想叫沈钰把他放在一个还算安全的地点,一个人先下山去跟警察汇合,那三个绑匪离得不远,估计很快就会发现他从地下室里失踪了。
绑匪主犯要找他报大哥二哥死刑的仇,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沈钰这样背着他既走不快,留下的脚步又太重了,短时间内雨水也冲刷不掉,泥土中留着这么明显的足迹,那三名绑匪很快就能赶上来,手上还都有刀。
“他们…会…追来……”
顾明衍趴在沈钰背上,挂在沈钰脖子上的手没力气地一晃一晃,即使想推他走,也根本做不到,只能没用地重复着:
“你…走。”
这一回,沈钰停了下来。
他稍稍转过头,趴在背上的顾明衍看见他雪白的后侧颈,和湿淋淋的发,像一只山中艳鬼,正朝自己微笑,声音轻柔地说:
“他们永远都不会来了,永远。”
!!
顾明衍惊得整个人坐起来。
他喘息着,像做了一个幽长幽长的梦,大梦初醒,浑身冷汗。
一时间竟分不清那到底真的是他的记忆,还是一个虚妄的梦。
沈钰不在他身边,他朝外看了眼,山洞外站着两个人影,大概是在和向导拍蓝火的照片。
顾明衍舒了一口气,他现在精神恍惚,一时还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沈钰。
…大概是梦吧,梦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捏了捏眉心,想把大脑里的梦境废料清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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