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态倒戈(20)
方同喻其实在很早之前——早在他们之间的一切变化都还没发生时——便知道了自己患病。他只是找了私人医院,服药,拿钱吊着命。
但自从祝乐辞逃走之后,他便断了很久的药,身体情况并不乐观。医生看着检查结果叹息,建议他尽快进行第一次化疗。如果他们兄弟二人的骨髓能配型成功,那很快的,他们就可以准备骨髓移植手术。
但他们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毕竟配型的成功率并不高。
方同喻住的是单人病房。住院的第一天,祝乐辞躺在病房内的另一张床上,背对着他睡。
他只是凝视着祝乐辞的背影,一言不发。熄灯之后,放在床头的手机振了振,他收到了柏赢迟来的回应。
“好。”
对面的人不知是以怎样的心情打下这个字的,在过了整整一天之后。方同喻看了它许久,将手机放回床头,那边的祝乐辞才小声说:“谁啊?”
方同喻回答:“广告的短信。”
祝乐辞“哦”了一声,一动不动,瘦弱的肩背在窗外透来的灯光下被勾得清晰分明。他们之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这样宁静的时刻了,这样单纯的共处一室。
极尽疯狂的伤害与歇斯底里的纠缠过后,才是疲惫而放松的疗伤。
方同喻的眼神钩在他身上,忽然说:“乐辞。”
“啊?”
“你还是不要陪我住院了,也不要来看我。”
祝乐辞有些茫然,问:“为什么?”
方同喻顿了片刻,低低地笑出声:“会很难看。你不看为好。”
他准备去死的时候,决意死死缠着祝乐辞,用最后的自私的生命力来看满足这个人的模样;他决定活下去了,反而不忍将自己狼狈丑陋的模样暴露出来了。
祝乐辞揪紧了被子,道:“我……我不在意。”他鼓起勇气转过身来了,被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在黑暗之中对上了方同喻的目光,努力找着自己的话,“我反而觉得,我看到了,可能会更好。”
他仍然在心中拼凑着这个新的方同喻,这个人的缺漏之处,反而会让他更有底气。可以将过去的碎片扫开,令他换上新的脆弱的、柔软的碎片。
方同喻只是轻轻地笑了笑:“看我出丑,可以开心一点吗?”
“不,不是……”祝乐辞笨拙地澄清。话到一半,就看见方同喻眼中温柔的光。
方同喻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他话语缓缓,“晚安,乐辞。”
【第四十章】
去接骨髓配型结果的是方同喻。
祝乐辞心理压力比他这个患者本人还要大,始终在担心着,万一配型不成功怎么办,再从骨髓库里等待匹配者更是大海捞针。出结果的前一天晚上他因此而失眠,方同喻也连带着没睡着。
他们躺在同一间房间的两张床上,总是一个人方同喻注视着他的背影,他则不太好意思转过身来。
那天晚上,方同喻难得地开玩笑一样地问他:“睡不着的话,要不要过来陪我睡?”
祝乐辞吓得连忙闭上眼睛摇头,没一会儿,还真的睡着了。
早上起床之后他便接着发愁。这天是周末,他不用去上班,坐在病房里坐立不安。方同喻对此并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接到通知后默不作声地出了病房,没过多久便回来了。
祝乐辞紧张得都不愿意看他,问:“怎么样?”
方同喻把单子放到他手里,回答道:“成功了。”
祝乐辞颤抖的手这才停住了。他拿住手中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复杂的字眼他看得并不清楚,他迅速地一行行扫过,最后松出一口气,猛地站起来,拥住了方同喻。
四分之一的成功率,难得的幸运,降临到了他们身上。
仿佛是命运的捉弄过后,给予他们的奖赏。
祝乐辞抱着他的哥哥,原本略显冰凉的身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热了起来。他喉咙里哽咽,声音细碎,似乎是拼了命才挤出来的,既像是哭,又如同在笑。
这是他第一个主动的拥抱。方同喻垂下眼睫,僵站了许久,伸手回抱住他。
方同喻是不幸却也是幸运的,他的骨髓配对成功得这样快,只需要做半个月的准备,化疗,接受抗免疫相关治疗,半个月后便能够进行手术。
祝乐辞从小其实都没怎么进过医院,对这些东西一知半解,查了资料也看不分明,只能够做好笔记,又一次次地询问医生护士。方同喻劝过他,没必要这么紧张,医院里有护士和护工,但他仍然坚持着。
这个人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操心的,没有一刻闲得下来。
祝乐辞的工作较为清闲,每天下班时间早,在他和领导沟通了、主动降了工资之后,周末还有双休。他有时候会买东西回家,在家里做好饭菜,再带过去医院,有时候则只是带了外面买的饭菜。
明明他是骨髓捐献者,却忙得不可收拾,被人劝了也只能稍微忍耐,没过多久便又故态重萌。
方同喻接受了化疗,每天打针输液吃药,没过多久,原本的头发便纷纷落了下来。祝乐辞嘴上说着想看他不一样的一面,实际上比他还不习惯,最开始总是当做没看见,打扫头发时,也总是露出不忍的神情。
方同喻特地在他上班的时候让护工陪同着出了个院,待他再来医院时,所有的头发已经都一口气剃干净了。
祝乐辞看见了,吓得当场跑出病房。
足足三分钟后,他才不好意思地走回来坐下。
方同喻原本的形象深扎在他心中,外貌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完全是天翻地覆的差别。祝乐辞甚至不忍心多看,只是低着头对他说对不起,声音很小。
方同喻只道:“所以我让你不用陪着我的。”
这个结果,他早就预料到。
祝乐辞听了这句话,又用力摇摇头,仿佛要把自己不清醒的那些想法全部都甩出去。他给自己的心里注入了勇气,强迫自己抬起头来,看这个人,硬是说:“我,我没问题的。”
说话还颇有些卡壳。
方同喻最近情绪慢慢地多了起来,比起以前完美的模板人来说,更像个活人了。他握住了祝乐辞的手,片刻后,缓声问:“很难看吗?”
祝乐辞又摇头:“不会。”他缩了缩脖子,看着方同喻的眼神,低声说,“就是有点儿……有点儿好笑而已。”
他强行改了这个形容词,好显示自己并没有真的很难以接受。方同喻只是摸摸他的头,道:“就当做改变形象,重新做人好了。”
【第四十一章】
方同喻和祝乐辞从没有过这样的相处模式。
他们都不再是曾经的自己,都改变了许多。
比起“重归于好”,倒不如说,他们已经成了两个新的人,以新的身份在相处。
习惯可以改变一切东西。
祝乐辞在第二个星期左右,已经能够和方同喻正常对视了。他心中的畏惧感被冲淡了许多,听见方同喻的声音时,也不再会本能地发抖。
先前他总是需要掩饰自己的反应,现在不必多费心,他也能够平静下来了。
方同喻对他的一切变化心知肚明,从不戳穿。
祝乐辞脸皮薄,需要有人多照顾他那颗脆弱而柔软的心。
在祝乐辞不在的时候,病房附近总会出现多余的视线。方同喻对这一切十分敏锐,在手术的前一天,他主动找了柏赢。
柏赢在电话里有些失落:“还是被你发现了,我不是故意的。”
方同喻问:“为什么?”
柏赢沉默了许久,苦笑道:“现在让乐辞陪着你,才是对你和他来说最好的事了……”他声音很沉,“乐辞不喜欢看到我,我就不出现——这是我唯一能给他的补偿了。”
方同喻的视线移到桌子上,那儿放了一杯茶,热气腾腾的,祝乐辞给他泡好之后,又下楼买晚餐去了。他抿着唇,听柏赢最后在对面说:“我确认你没事之后……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了。”
“你不恨我吗?”方同喻道。
“我恨不起来啊,就当是我贱吧。”柏赢似乎是轻轻地笑了笑,“亏我以前还嘲笑乐辞……我比他没用得多了。”
柏赢挂断了电话,坐了几秒钟,忽然一下子将手机狠狠地砸向地面。他捂住自己的头,大口喘着气,手在发抖。
哪怕知道自己自始至终都只是方同喻的工具,他也没法对方同喻产生半分怨恨。
现在的结果,就当做是他的报应吧——擅自把人看作替身、肆意发泄的报应。
祝乐辞买了热粥回来,打开盖子时还烫了一下手,急忙把手抽回来,往手指上呼呼气。他回头一看,方同喻还拿着手机,一动不动,不由得发问:“怎么了吗?”
“没什么。”方同喻对他笑一笑,“在想事情。”
“大概后天就要上手术台了……医生说白细胞杀得差不多了,就要进无菌室,”祝乐辞道,“趁现在多吃点吧。”
他坐到方同喻的床边,将保温桶抱过来小桌子上,熟练地舀了一勺起来吹凉一些,给他喂过去。方同喻右手在输液,左手用不习惯,之前烫到过自己一次,祝乐辞和护工从此承担了这个责任。
方同喻顺从地张嘴,将温度恰好适宜的粥含到口中,吞下去。
他忽然道:“之前你住院的时候,我也这样喂过你。”
祝乐辞手一抖,把勺子放回保温桶内,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看他,道:“以前的事就别说了。”
那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他根本不想想起来。
方同喻直视着前方,却继续道:“那时候我还威胁过你,我记得你很害怕。”他微微转头,和祝乐辞对上了眼神,口气很是平和,“乐辞,你真的不后悔吗?”
那么多的事情发生过后,被伤害得遍体鳞伤了过后,仍然决定要救他,让他这个加害者活下来吗?
这是最后的后悔机会了。
祝乐辞拼了命地不移开目光,他胸膛起伏的幅度慢慢大了起来,咬着嘴唇,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他道,“我想让你活下来。”
方同喻慢慢闭上了眼睛,如同认命一般,喉咙底泄出两声轻笑。
手术的过程像一场梦一样。
骨髓移植手术几个小时,之后转入无菌仓。
方同喻身体虚弱无比,昏睡了整整一天,醒来之后又难受了好几天。祝乐辞无法进入,有时候只能站在门口看他,待他有了些力气、可以自主开口说话了之后,才能够隔着视频和他说话。
方同喻精神恹恹,话并不多,有时候说到一半,就又疲劳得睡着了。
祝乐辞很是忧心,变着法子找话,想办法让他有精神一些。方同喻可能是感觉到他的努力,到第三周左右,状态总算是好了些许,有时候看祝乐辞结结巴巴的,还会对着视频笑一笑。
他这个状态下的笑容实在算不上好看,但祝乐辞莫名地就看呆了,回过神来才赶紧低下头来,通红的耳根又出卖他。
一个月后,观察期总算是过了,情况初步稳定,方同喻才得以出仓。祝乐辞比他本人还要激动,围着病床走了好几圈,最后被方同喻唤了,才勉强静下心,坐到床边。
方同喻的手从被子底下探出来,指头对着他勾了勾。
祝乐辞眼神游移了一下,伸手握上去。他已经提前把自己的手焐热了,可以让方同喻也舒服一些,将那苍白的手包在两手之中后,他默默地和方同喻对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