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生长(15)
老三乐了:“真霸气!别吹牛逼,你都退出江湖好几年了,还是一手遮天的大树?”
阿达跨上摩托三轮,催促老三:“上车吧,我们去镇里。”
“去干嘛啊。”
“没钱了,去赚钱。”三轮开了起来,呼呼的风擦过耳边。
老三没听清楚,“什么?”
阿达笑道:“去找冤大头。”
他们去到镇上的一家茶餐室,在一个熏成奶黄色的吊扇下坐了下来。
阿达和老三跟这里很熟,不用吩咐,大姐就给他俩端来了冰奶茶。老三一开始特别不习惯喝这种奶茶,半杯的冰,两指宽的炼奶——这里只要是奶味的饮料,多半就是放炼奶,齁甜齁甜的。但现在他喝上瘾了,来这里不喝别的,大热的天,坐在吊扇底下,一杯冰奶茶直接凉到肚子里,暑气全消。而且因为够甜,冰融化后,味道没变淡多少。当地人在茶餐室,叫一杯茶或咖啡,能坐上半天。
两人叼着吸管,簌簌地吸下了半杯。然后阿达拿出了手机,开始上网。
老三惊道:“你有手机?!”
“是人就有手机,很奇怪吗。”现代人都有手机,这是常识,而常识往往不通用在阿达身上。
“你要做什么?”
“找人来吃饭。”
阿达登进去了一个订餐网站,发布了个信息。
老三听说过阿达偶尔会做一桌晚餐,公开给外界预定,位子挺抢手的。外面说他处于隐居状态,偶尔技痒才会给人做饭,也有说他深居寂寞,做饭是为了跟外面的人交流,老三现在才明白过来,阿达分明就是因为学校放假,没了收入来源才去坑外面的人嘛。
他瞄了一眼阿达标的价格,800……美元……一人。
老三又惊了:“你要做什么给人吃啊?”这价格即便在市里的三星餐厅也算天价了,要没有配上不错的酒,客人肯定得翻桌子。老三熟悉阿达的作风,知道他肯定不会上澳龙鱼子酱海胆松露。
果然,阿达说:“平时我们吃的那些。”
“那你不如去抢!新加坡没有消费人协会吗你这样没人管?”
“我也不想这么贵,定到这个价钱,来吃的人才会想一想,会了解我了再决定要不要吃。太便宜的话,他们想都不想就来抢位子,然后要求我这个、要求我那个,我也很烦哪。”
“放屁!你就是趁机宰人。”老三不齿。
不齿归不齿,他对阿达会说出这么屌的话还是蛮震动的。毕竟是被人追捧惯的米三主厨,平时对钟老师骂不还口,大概只是因为懒得跟他计较而已。当回到主厨的位子,他就有自信要客人完全接纳他的风格和方式。
而且……阿达确实有宰人的条件。奶茶的冰块还没开始融化,网站就显示,12个位子全部预定出去了,看网站显示的时间,还不到3分钟!
老三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阿达:“你说他们会想一想的,3分钟那么短,还不够用来查自己的行程。”
阿达挺无奈:“越来越快了,以前起码要五分钟……”
饭局定在了10天后。老三以为,不用给学校送饭,日子会轻松很多,但事实完全相反,他们比以前更忙了。
他现在知道“客人要求这个那个”真的有够烦的。阿达把沟通的工作完全交给了他,他得了解所有人的国籍、年龄、性别、饮食禁忌和特殊要求。最多人询问的是交通路线,老三想阿达肯定不愿一堆车子开进来,于是跟皮埃罗商量,让汽车都停在度假村里。还有人问能不能带酒、能不能带宠物狗、能不能提供住宿、能不能知道菜单的卡路里热量……对这些那些要求,阿达都说“随便啦”,想住宿,睡沙发啰。
其他所有事都随便,对于菜单,阿达却无比认真。他对食材偏执极了,大部分时间都在寻找和沟通,确保肉类、渔获等都是当时当地最新鲜的,也会泡在菜园和雨林里观察植物的状况,跟老三设想的不一样,阿达很少会在厨房里试验菜品,他的场地更多在户外。
有一天阿达又跑林吧里去了,留老三在家收拾屋子。
老三爱干净,自己的房间一天要擦两次。但房间里杂物如山,实在打扫不彻底,于是他决定把箱子桶子什么的统统搬到杂物间去。
箱子极重,他打开来看,发现里面竟然是一摞摞的素描本。里面记录了各种各样的野生植物,但跟植物百科不一样,除了素描、特性、生长地等的简单记录之外,还写上了味道和烹调处理方式,完全就是厨师的工作笔记。只不过他的对象不是常见的肉菜,而是奇形怪状的植物。
老三一怔:阿达说什么都能吃,原来他竟是认真的!他不但尝试了用各种树叶、藤蔓、苔藓、果子、果子的皮核做菜,而且还系统地记录了下来。
每一样食材都有六位数的编号,前面几位大概能猜到是植物的纲目科属,后面好像是味道的编号,因为没有说明,老三也琢磨不过来。阿达的字和画都很简陋,可是素描本有好几百册,从日期看,有些竟然是十年前的。
老三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阿达为什么要费这个劲,而且即便下了那么大的功夫,最后还是发生了中毒事件。但看着一箱箱的记录,老三对阿达的执着还是蛮敬佩的。
翻开其中一页,他终于看见一样他认得的植物。Sweet berry,在这里的第一天,阿达哄他尝试了这种果子,这果子超苦,可是吃了之后,再吃什么酸性食物都甜得厉害。
老三脑子里浮现阿达专心地嚼着果子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第18章 为国家服务
饭局前四天,他们就开始备料。从印度大兄那里搬回来许多老椰子和果壳儿来烧火;腌渍蔬果;把晾晒好的鱼干虾干磨成粉;摘取香蕉叶清洗晾干。
小村子的食材毕竟无法支持这样的饭局,他们去了印度人的聚集地买小扁豆、鹰嘴豆、印度酥油和椰子油;去马来村庄找鱼虾酱、水牛奶。
有一个晚上,他们坐公共汽车到市里。两人短裤拖鞋,走进一高级餐馆。餐馆前身是个历史悠久的女校,外观保持了殖民时期的风格,里面却装潢得时髦,几何图形的吊灯、撞色的桌椅,客人也都穿着光鲜,衣着发型一丝不苟。门口挂的牌子显示,这是家二星法餐厅。
老三:“我们来捡什么?嗯,这里的桌布挺漂亮,蜡烛味道也不错。”他已经习惯跟阿达到处捡破烂,扔掉的椰壳儿、工厂淘汰掉的菠萝、虾壳虾头……要是阿达说要从这高级餐厅讨点牛骨鱼皮、人家用剩的餐巾蜡烛什么的,他并不会觉得惊讶。
阿达笑了:“来这里当然是吃饭啦。”
吃饭?老三吃过欧洲许多三星馆子,此时却有点犹豫。服务员把他们带到桌子,给他们点上散发着肉桂和柠檬气味的蜡烛时,老三挺不自在,总觉得会碰上熟人。他不禁叹道:“我第一次穿人字拖吃米其林。”
阿达无所谓道,新加坡的餐馆没那么讲究啦。
说是这么说,他们还是吸引了很多目光。老三甚至感觉已经有人举起手机偷偷地把他们拍了下来,估计不久就会在fb和ins上流传。他破罐破摔,反正来了,先大吃大喝一顿再说。
见到杂志般厚的酒单,老三真是倍感亲切,不客气地点了瓶五百多的香槟。菜单上是正常的进口肉和进口海鲜,再穿插搭配些本地特色的配菜、调料和酱汁——亚洲西餐厅一般会走的稳妥路线。
烛光昏黄,映得人的脸色柔和温润,两人虽然天天一起吃饭,这样面对着面、无可分心的场景,还是第一次经历。吊灯的光圈,把对面那人珍而重之地笼罩住了,在这种气氛下,就会不由自主地端详对方。
看着烛光下的阿达,胡子遮了半边脸,老三道:“把胡子剃了吧。”
阿达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很难看吗?”
“大热天留着胡子,麻不麻烦?”见阿达胡子上沾了些面包上的奶酪粉,老三提示他擦一擦。阿达擦了两下没擦干净,老三强迫症发作,拿了自己的餐巾,伸手到桌对面给他擦嘴。
阿达愣了愣,乖乖地让老三给他清理,末了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老三见他腼腆的样子,心里被挠了一下,不由得想,阿达真是挺单纯的一个人啊。一根筋地做不合时宜的事,对人还不太懂得伪装,这样的人,在这世界怎么能好?
两人四目相交,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们俩沉默着,对周围的声音恍若未闻,有人走近桌旁,他们也没发现……
“Jeremy!Hey man, I hardly recognize you!”
阿达闻声,抬起头,然后站了起来,跟那人握手寒暄。
果然遇见了熟人,老三心想,预感真他妈准啊。
那人是个社交老手,三两句话就坐了下来。阿达介绍老三,说是他的朋友。那人也在英国留过学,是牛津高材生,跟老三吧啦吧啦聊起来英国的生活。
老三嘴里应酬着,其实挺想这人赶紧滚蛋,觉得被打扰了。从阿达和那人的话中,他知道他是新加坡外交部的,听头衔是个不小的官,跟阿达并不太熟,不晓得赖在他们桌干嘛。他们闲聊了一会儿,那人终于进入主题。
他说遇见阿达真是太凑巧了,他正想去联系他——不过阿达手机常年关机,真是比总理还难约见啊。
阿达有不祥预感,直觉会是很难推脱的事。
果然,那人说:“马赛市长近日来访,听说你要做晚餐,特别想过去尝试一下。能不能加个位子?”
阿达直接拒绝:“当然不能,预定已经满了。而且我住的地方很偏僻很野,不能保证市长的安全。”
那人笑了,“新加坡哪里有不安全的地方?市长是个老饕,世界各地什么都吃过,对你闻名已久,这次碰巧遇上开晚餐,无论如何不想错过;拜托了,就当给国家服务。”
阿达本来就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又被“国家”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只觉万般为难。他非法占地、没做餐饮的执照,仗着名声,当地人明里暗里包容着他,他才能以自己想要的方式生存下来。他不知道“国家”为什么把一个法国市长交给一个无照厨师,但他总不能得罪政府里的人。于是,他勉强答应了。
那人很满意,给他们送了一支红酒,回到自己的桌上。
阿达愁闷道,“他说留个位子,结果要了三个位子,那就是15个人啊。”
“关键那还是个市长,你还要做猪皮虾头吗?”
“市长也一样啦。你法语很好对不对,你去跟市长那边沟通,看他有什么健康问题,有什么东西不能吃。”
“啧,你就不能做点普通的食物吗,像这种,”老三一叉子插进盘里的油封鸽子肉,“安全又好吃。”
“要吃这些,他就不找我,新加坡好吃的餐厅很多。”
老三叹了口气,知道说服不了阿达。其实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跟前的油封鸽子是很好吃,肉柔润不柴,有微妙的嚼劲,配上姜□□淇淋,味觉上也给人新鲜感,但这种创新还是有迹可循的,法餐的技艺、娘惹的调味风格、某某大主厨的搭配方式;而阿达做的菜,完全看不出路数、追溯不到创意来源,这是因为阿达根本不管外面的厨师在做什么,也没空去注意饮食潮流,他只关注植物怎么长、猪宝贝吃了什么、天气是晴是雨,然后用适合它们状况的方式去烹调。在老三吃过的许多顿饭里,阿达从不用复杂的技法和搭配,但食物的滋味生猛难忘。
他常常嫌阿达做饭糙,而现在吃着精细料理的法餐,只觉得平庸无趣。要他是马赛市长,来这里几天,吃过了咖喱蟹肉骨茶娘惹菜,想要深入感受这里的水土,当然阿达的食物是最好的载体啦。
老三脱口而出:“法国佬为了吃真够拼的。你小心点吧,再把市长毒死,你就彻底完蛋了。”
话一出口,老三立马就后悔。这是他第一次跟阿达直白提起中毒事件,两人朝夕相处,说话未免放松,忘了过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