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精灵的缝纫机(9)

　　“所以说你们把我当成收保护费的了……我像吗……”郑永昶裹着一片棉花，揉揉酸痛的手腕，意有所指地看着同样身处棉花团中的纹身哥说。
　　“不是收保护费，”金链子男说，“收罚款的，一般都带一个你这种人模狗样的，欲……盖弥彰。”
　　“对对，”纹身哥附和，“你在那鬼鬼祟祟的，还带个小本往上记，一看就不正常。”
　　郑永昶在李杰磕磕绊绊的解释和金链子男的成语故事中，大概提炼出了事情原委。
　　这个片区有很多外租工厂，由于靠近批发市场的地理优势，绝大多数被用作个体服装加工作坊。不过因为建筑年代久远，环境和质量都非常差，这些小工厂大多无法成功办理营业执照，成了黑作坊，是各路罚款大军的重点敲诈对象。
　　这三人都隶属于一家服装厂，因此最近饱受罚款人员骚扰。工厂区诸人因长期受到敲诈勒索形成了一套严谨的岗哨体系，从望风、通风报信到锁门关窗并假装自己不在一气呵成。罚款队几次都没见到人，一怒之下就来了狠的，把出口全堵上不走了。
　　这招算是把众人都逼上了绝路。为了装作房间里没人的效果，工人们关灯关窗，掩住门缝，事先串通好看门老大爷挨家挨户锁上大门，一个个猫腰蹲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大兄弟你不知道，我当时憋了一泡尿战战兢兢地不敢撒。好容易那帮女的同意我事急从权用饮料瓶解决的时候，娘的那龟儿子站门口岿然不动了！我扶着鸟等的差点阳痿，那帮女的后来还说我故意不穿裤子耍流氓！”金链子男控诉得声泪俱下，非常感人。
　　“你们都有人放哨了，趁他们没来出去不就行了吗，为什么把自己锁屋里？”郑永昶疑惑。
　　李杰:“……安全出口堵了，出不去……”
　　郑永昶:“……又不是下水道，怎么还能堵？？”
　　李杰:“……当库房，都堆满了。”
　　“……我看你们真心该罚……哎，等等，这是哪……”郑永昶重新打量了一下所在环境，从布料空隙中所观察到的天棚的倾斜角度来看，这还真像是个楼梯间。
　　“大兄弟你这么说不对，给谁也不能给那帮孙子啊！”纹身哥愤愤地说:“你不知道那些狗日的变着法儿的来，今天说自己是工商的，明天就变消防，315、环保局、食品局、药品局什么身份都敢用，来的人都不带换的！”
　　“所以说，大兄弟，”金链子男总结道，“哥哥我心里苦啊！”
　　郑永昶成功同绑匪化敌为友，按理说这时候应该潇洒地一拍手，说这都不算事，以后有需要随时叫兄弟我云云，然后转身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郑永昶看了眼手机……十点半，没公交了。
　　刚刚联系了韩笑，书包已经被她拿回学校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分钱，还冷的要命。郑永昶终于拉下脸皮和李杰借了二百块钱，裹成棉花团在路口打车。半个小时拦了二十辆空车，集体拒载。后来就算有人敢拉他也不敢坐了，这大半夜还愿意载他去学校的……一定是鬼！
　　郑永昶看了眼陪他在寒风中凌乱了半个小时的李杰:“这附近哪里有住的地方……不用身份证的那种。”
　　李杰茫然:“要不，你先去我那凑合一晚上？”
　　到了这个地步郑永昶也不讲究了，跟着李杰往回走，穿过小巷、钻进铁门……哎，这地方有些熟悉啊……
　　“你该不会住工厂吧？”郑永昶有不好的预感。
　　“嗯。”
　　“我饿了，”郑永昶说，“你们这个时候食堂还有饭吃吗？”
　　“不一定，可能还有剩的。”李杰用诡异的眼神看着他说。
　　郑永昶感觉莫名其妙，不过很快他就对“包吃包住”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工厂的环境郑永昶已经不想回忆了，只说他进门后看见靠墙的一张桌子上放了口巨大的电饭锅和一个连着瓦斯炉的煤气灶。锅铲和锅盖凌乱地躺在瓦斯炉上，铁锅里残留着剩菜，看起来像是甘蓝炒粉。
　　李杰开火加热了一下锅里的菜，拿出两个瓷碗，先盛了一碗米饭给郑永昶:“够吗？”
　　“你还真吃啊？”郑永昶还没从布满油污的锅碗瓢盆上回过神来，“……吃了不拉肚子吗？我看门口有麻辣烫，要不咱们下去吃点？”
　　“吃麻辣烫……更脏，更拉肚子……”李杰两口扒进嘴半碗饭，鼓着腮帮子说。
　　“眼不见为净，”郑永昶说，“我去……你饿成这样，晚上没吃饭？”
　　“没吃……我紧张，吃不下。”李杰说。
　　“紧张什么？”郑永昶问。
　　李杰低头吃饭不说话。
　　“呦，你该不会是因为揍了我一顿，不好意思吧？你往我包里塞耗子的时候没见你脸皮这么薄啊！”郑永昶惊讶。
　　李杰把后背给了郑永昶。
　　郑永昶“……”
　　郑永昶拍了下李杰的肩，说:“要不你请我吃麻辣烫吧，就当赔罪了。”
　　酒足饭饱后，两个人往回走。李杰犹豫着说:“要不我还是带你找个旅馆吧。”
　　“怎么了？”郑永昶问，“不会这就觉得我难侍候了吧？”
　　“没，”李杰想了想说，“怕你住不惯。”
　　“不用了，都这个点了，也睡不上多久，有个避风的地方就行。”郑永昶对环境的容忍度达到了历史新高。
　　“不过，我也真不相信你能找得到旅馆。”郑永昶笑着说。
　　他是看出来了，李杰虽然年纪轻轻就出来打工，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对暂时无关的人和事他都不会主动去了解。就好比今天和他借钱打车，李杰似乎对出租车的价钱完全没有概念，可见他平时基本不打车。郑永昶有时候很好奇李杰这么卖力赚钱，究竟用在哪了。
　　看见住宿环境的时候，郑永昶已经淡然了。李杰是真的住在工厂“里”的，几块板子搭起来的窝，环境想好也好不了。
　　“其实挺好的，”李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空间很大，我一个人住，可以来回打滚儿。”
　　“是够大的，”郑永昶由衷感叹，“你这铺盖都是特制的吧？”
　　李杰笑了:“你要是嫌脏，我把案台擦擦，你睡上面吧？”
　　“真让我睡你上面啊？”郑永昶笑问。
　　“嗯，”李杰点头，“我床单半个月没换了，你好像挺爱干净的。”
　　“不不不，别客气。上面凉，睡多了肾虚。”郑永昶道。
　　“那我给你拿一条新被。”李杰不疑有他，拉开了靠墙的柜子。
　　储物柜被二十多条棉被塞得满满的，李杰看见郑永昶眼睛都瞪圆了，解释道:“冬天做棉袄剩的棉花弹的，每年都有这么多。隔壁有个大姐懒得晒被，造到用不了就直接扔了换新的。”
　　李杰的床铺，确切地说是窝铺，并不脏，属于男生的普通水平。这个窝真的非常大，却因为四面都有黑色布帘给人一种安全感，隐隐还能闻到一股少年人身体的独特味道。
　　关灯之后，李杰的下巴亮了。
　　“你买手机了？”郑永昶问，“我靠，你平时吃穿那么省，都花这儿了？”
　　李杰用的手机是诺基亚最新款，应该要四千多快，郑永昶心想我都舍不得买这么贵的。
　　“我平时不出去，没活儿的时候可以玩游戏，”李杰噼里啪啦按着键说，“网吧现在都要身份证。”
　　“你到底几岁？”郑永昶想问这个问题很多年。
　　“十七，”李杰说，“我95的。”
　　郑永昶一夜都没怎么睡，第二天搭早班车回了学校。由于前一天的短暂失联，刚下车就收到了学院领导的慰问。设计课导师也对他调研期间的遭遇表示浓厚兴趣，并且惨无人道地要求他进一步深入走访。
　　在饱受导师的精神摧残下，郑永昶拨通了李杰的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解锁一章，下一章我尽量早些修改好

　　☆、第十一章 说出你的故事

　　有李杰带着，当地人的敌意减轻了不少。
　　郑永昶先是在各大工厂广发问卷，反馈回来的效果并不好。他决定抽取一部分样本，将问卷形式改成当面问答，效果依旧差强人意。
　　性别:女
　　年龄:37岁
　　职业:务工人员
　　是否为本地人:否
　　在此地居住/工作时间:8年
　　在工厂区最常去的地方:车间
　　晚上休息的地方:出租房
　　通勤时间:5分钟
　　韩笑:请问您对工厂区整体环境有什么感受？
　　女工:没啥感受。
　　韩笑:……不觉得赃吗？
　　女工:还行啊，穷讲究啥啊。
　　韩笑:请问您对这片区域有什么看法？
　　女工:没看法。
　　韩笑:请问您希望政府对这片区域有什么政策吗？
　　女工:少过来检查。
　　韩笑:请问您对这片区域改造有什么建议吗？
　　女工:没啥，还没问完啊？
　　韩笑:……请问您希望拆迁吗？
　　女工:你说啥？！！
　　韩笑:请问您希望政府对这片区域有什么政策吗？
　　大爷:政府？政府管啥啊，谁指望政府啊，就前年那个XXX，还没解决……
　　韩笑:请问您对这片区域改造有什么建议吗？
　　大爷:建议有用啊？我说了就能改啊？
　　韩笑:您就先说说您的想法，别管能不能实施。
　　大爷:我说了你们能帮忙反应啊？
　　韩笑:……我竟无言以对。
　　韩笑:请问您希望政府对这片区域有什么政策吗？
　　男工:政府能给介绍对象吗？
　　韩笑:请问您对这片区域改造有什么建议吗？
　　男工:门口那家大碗菜晚上别关门，我天天半夜吃烤串快吃吐了。
　　“韩笑，你问的怎么样了？”郑永昶左右寻找了一圈，又低头问道。
　　“您能别每次说话之前都这么来一下吗？”换上平底鞋的韩笑微笑。
　　“哎，没办法，”郑永昶伸手在她头上比量了一下，“身高差距就是这么大！”
　　“要不要脸！”韩笑嚎叫，“你不让我穿高跟鞋的！”
　　“我是为了你好，”郑永昶道，“你就算踩高跷出门我也不会让你歇着，到时候累的还是你。”
　　“死基佬！”韩笑骂道，“一点儿都不知道怜香惜玉的死基佬！”
　　郑永昶表示赞同:“我个死基佬为什么要怜香惜玉，又用不上。多走走吧，你看你胖成什么样了。”
　　“谁胖了，我这么苗条！”韩笑炸毛。
　　“看好了，”郑永昶扬了扬下巴，“那才叫苗条。”
　　韩笑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向他们走近的李杰，艰难道:“……不是吧日哥，你也太禽兽了，他可还是个孩子啊！”
　　“我们上午一共做了三十张问卷，去掉无效问卷两张，余下有效问卷二十八张。有效问卷中有用的回答……基本没有，我要求不高，怎么就不能用人与人的方式交流……这什么，找对象你也记？”郑永昶总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