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氧(2)
他认出我了,林子虞想。
他莫名其妙地有点不敢抬头,低垂着视线继续往杯里倒酒。
三杯下肚,这才仅仅是个开始,接着又是新一轮的觥筹交错。徐总叫他来的目的无非就是挡酒,满桌子的大人物,端起了酒杯他没资格推辞的,只能赔着笑脸往里咽,顺带捎上几句不轻不重的奉承。
出于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他总忍不住把余光放在主位的人身上,那人明显身份不凡,尽管看起来比身边的一众老总显得年轻得多,统共也没说几句话,但一桌子人言谈间倒都是把他摆在中心,少不了上前敬酒攀谈,而后者却仿佛兴致缺缺,神色淡淡的没有变化,最多就是端起酒杯应付一下,敷衍地抿一小口,面前那杯酒从进来到现在都还没见底。
大概是他打量的目光有点太过明显,正主没反应,一旁的徐总倒是注意到了,笑道:“你认识黎少?”
林子虞忙摇头,他虽然在市场部工作,但对这些商界人物了解的确实不多。
“启明集团知道吧?董事长叫黎长垣,这是他小孙子黎旸,这位少爷平时不喜欢赶局子,没想到今天方总面子倒是大,把人给请来了。”
启明是C市排行前几的大公司,做百货起家,现在在各个领域都有投资,这黎家不说首富,但也绝对算得上是豪门了。
不过跟他也没有关系,他对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全然陌生,从前没有接触,以后也不会有,今天被撞那一下估计是唯一的意外交集了。
对方大概也完全没放在心上,时不时扫过他的眼神也是淡淡的,跟看其他陌生人没两样。
但看过来的次数是不是多了些?应该是他的错觉吧?
林子虞觉得自己酒喝多有点晕了,一来就罚了三杯混的,接着又是被各路人士上来一通灌,他自己的连同徐总那份,全由他一个人担着。
他的酒量最开始其实并不怎么好,以前没有喝酒的习惯,刚进了职场时两杯下肚就醉得不知东南西北,现在这样完全是被灌多了练出来的。
但再好也没到千杯不醉的地步,他的头开始有点晕沉,更麻烦的是,晚饭没吃空着肚子过来,拿酒精给填满,这会胃已经承受不住开始隐隐作痛了。
林子虞强忍了一会,腹中疼痛却愈演愈烈,冷汗都禁不住往下流,只得跟徐总打了个招呼,起身去洗手间。
他按着肚子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能吐出来,倒是酒气上涌呛得他咳嗽了半天,十足狼狈。
用冷水洗了把脸之后感觉清醒了一些,他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被酒精熏染得通红,却没能盖住眼下深重的疲惫,那双眼里褪去了人群里假作的笑意,黯淡得没有光亮,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的同时甩了甩头,驱赶掉沉重的眩晕感,视线再度聚焦时,却冷不丁从镜子里看到洗手间的门口靠墙站着一个人。
刚刚席间众星拱月的年轻的大人物,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燃了一半,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此刻正以一个放松的姿势斜斜倚在墙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好似并未注意到这寂静空间里的第二个人。
林子虞转过身去,放下卷起来的衬衫袖口,犹豫了一会要不要打个招呼,转而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估计人家根本也不认识自己。
他摆出一张镇定自若的脸直走向门口处,其实视线都还有点晕乎乎的看不太清,没注意到前面地上的一滩水,正好踩了上去不说,一时间没掌控好平衡,竟然直直朝前面栽了过去。
他的反射弧在酒精作用下变得迟钝无比,大脑一瞬间空白,直到额前重重撞上某个硬物,才反应过来。
他被人接住了。
烟草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男士香水味扑面而来,肩膀下方被牢牢握住,林子虞反应了两秒,意识到自己是撞到了谁的身上,正想赶紧站直了道歉,却先一步被人推开了。
他往后仓皇地退了两步,堪堪站稳在原地,一时间有些猝不及防的尴尬和窘迫,抬头撞上对方不太美妙的眼神,直直盯着自己……的袖子?
林子虞顺着视线偏头一看,肩膀下方的衬衫袖子上,明晃晃被烧穿了一个焦黑的洞。
“抱歉。”对面的男人皱着眉掐灭了手里的烟。
……
林子虞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大概今天真是他的倒霉日,不宜出行。这件衬衫他才刚买来穿了不到三小时,一眨眼的工夫就废了,偏偏还怪不了人家,毕竟是自己先不看路平地摔的,劳驾黎大少扶他一把就该感恩戴德了,怎么还好意思追究。
理是这个理,可现在最棘手的是,他身上唯一一件衬衫废了,他还怎么回酒席上去?
他面不改色地低头思考着对策,脑中一瞬间闪过干脆先离席的念头,竟涌起一股轻松感。
刚用理智把这一念头给压下去,面前的人突然有了动作,脱下身上的外套,随手一扬扔到他怀里。
“先将就穿着吧,改天赔你一件,”对方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投在他身上,带着点居高临下的睥睨,好像不管是这件外套,还是对面的这个陌生人,在他眼里都没有多少分量。
林子虞捧着手里这件造价昂贵的西装外套,有点反应不过来,呐呐婉拒道:“多谢黎少,这就不用了……”
“穿着。”
男人的神情不容置喙,林子虞犹豫过后,还是听话地把衣服披上了,不过这穿在对方身上恰到好处的尺寸,在他这就有些偏大了,撑不太起来。
不知眼前这位还有什么吩咐,他心里按捺下纷乱心绪,抬头眼巴巴看着对方是否有出去的意思。
黎少依旧老神在在地站着,朝他摊开一只手。
“嗯……?”
“手机。”
林子虞掏出手机递过去,他没设密码,对方划开的时候似乎有一丝惊讶,接着便径直拨了一串号码出去,挂断之后递回来。
他愣愣地拿回手机,跟在对方身后出了洗手间,走出去几步之后发觉不对,包厢在走廊左边,这不是相反的方向吗?
前面的人跟着停了下来,转头瞥他一眼:“我走了,你回去跟剩下的人说一声……不说也行。”
林子虞没动,看着对方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直到那穿着深色衬衣的挺拔身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才迟疑着转身回到包厢。
这人居然说走就走了,连衣服也不要了。
不过,他要是留下了估计更麻烦,酒席上的人又不是瞎的,一个个眼比什么都尖,看见他披着对方的外套回来,指不定要问什么。
不对,不管黎少走还是不走,这衣服不都在他身上吗?
林子虞苦恼地皱起了眉,他要是干脆穿着破了的衣服回去还好说,大不了编个理由,这下又要怎么办,这外套着实是个烫手山芋。
他站在包厢门前,盯着门缝里透出来的晃眼灯光,门里传来模糊的人声和杯盏相碰的清脆声响,交织在耳边。
之前闪过的那个念头此时又无可避免地升腾起来,在发疼的脑袋里显得意外清晰,他此刻眩晕,疲惫,烦躁,恨不得离开这个场合,远远的。
可不论再怎么想,这种事,他以往是无论如何不敢做的,再怎么讨厌也要忍着留下来,陪那帮大人物推杯换盏虚以委蛇,只因为,他冒不起得罪人的风险。
今天,今天不知道是怎么的,可能是酒喝多了,胆子突然大了起来,他莫名想起刚才那个果断潇洒离开的背影,咬了咬唇,缓缓挪开了脚步。
走就走吧,不管了。
第三章
从入职起到现在,整整五年时间,他头一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逃了酒局。
坐在回去的的士上,他还有些不真实的惴惴不安,差点就要让司机掉头再回去了,最终还是狠狠心按捺下来,掏出手机给徐总发了个消息。
他先交代了一下黎少已经先行离席,然后硬着头皮解释自己临时有事也先回去了。
徐总那边大概是忙着喝酒没注意到,等他快到家了,才一个电话打过来。
林子虞暗自吸了口气,想好一会的措辞,才按下接听键。
电话另一头是纷乱的吵杂人声,徐总大概是喝大了,说起话来也有些口齿不清:“小林啊,你先回了?”
“是……抱歉徐总,我……”
“没事没事,把黎总送到了没?”
“……什么?”
“你不是跟着黎总回去的吗?他在你旁边吗?”
“不,不在……”
“哦哦,这会应该早送到了,今晚上麻烦你了,行了,回公司再说吧。”
林子虞愣愣地挂了电话,打好的腹稿全没用上,看这样子,徐总大概是误会了他和黎少一起回去的。
是不是要解释一下?可是这会再打回去肯定不合适,况且,现在这样不是正好吗?也省得他再挨一顿数落了。
只是莫须有的事说起来还是不免心虚,好在以今天黎少看他的态度,以后大概不会有深入接触的机会,对方应该也不会知道自己拿他做了挡箭牌。
林子虞对于别人的情绪总是很敏感,从今天那短暂的交流里,他可以看得出黎少看他的眼神里,除了对外人的漠不关心之外,隐藏在礼貌疏离的外表之下的,还有一丝淡淡的不屑。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这种出生起就含着金汤匙的天之骄子,对他这样庸庸碌碌的平凡人,看不上是自然的,况且他自己也确实没什么能值得别人看得上的
能间接给他解决了一大麻烦,就很好了。
已经接近凌晨时分,屋里的猫也没再窜出来迎接,他的胃依旧隐隐作痛,这点毛病自从上大学开始就没好过,时不时地冒出来折磨他一下,林子虞已经习惯了。
他就着温水咽了两颗胃药,然后从冰箱里取出前两天屯的面包,拿微波炉热着吃了,勉强感觉好了一些。
他把身上那件金贵的外套脱下来折好,找了个袋子装着,在备忘录里记了一笔,打算第二天送去干洗一下再还回去。
还得好好给人家道个谢,毕竟也算间接帮了他大忙。
林子虞一边胡思乱想着些有的没的,边慢慢沉入了梦乡。
白天的事太多太乱,他睡得并不太好,甚至做起了噩梦。
这梦境于他而言已经很熟悉了,但就算历经了千万次,每每陷入其中,他依旧会感到无可救药的恐惧。
黑暗而逼仄的空间里,一片死寂,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细微的啜泣声。梦里的他对黑暗和狭窄有着深入骨髓的畏惧,却被困在这个地方出不去,最初他尖叫哭喊,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回音,接着用尽力气砸门,在发现没有出去的可能时,只好缩成一团。他拼命压抑着窒息和颤抖,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死死地盯着从门缝底下漏出来的一丝光亮,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恍惚之际隐约听见一门之隔外传来的吵嚷和嬉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