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氧(50)
林子虞寄人篱下的这段时间一直活得像个透明人,竭力不给表叔一家添麻烦,想不通自己是做了什么讨人厌的事,才让这个素昧平生的表哥看自己这样不顺眼,但他讨了第一次没趣之后就没再去找过对方,自己拿着攒起的钱去书店买了新书。
但是麻烦并没有因此停止,林崇良之前大概是没注意到他在家里的存在,发现之后,就把刁难他当作了日常取乐,时常在他学习时使唤他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然后就是挑莫名其妙的刺,最后以一通言语嘲讽作为结尾,才算心满意足。
林子虞最初忿忿过也委屈过,但他发现这种事他既无力阻止也无处倾诉,便只好默默承受再慢慢习惯,日子过得越发小心谨慎,如非必要尽量少出房间,免得讨别人的嫌。
好在十月长假过后,林崇良就要去外省上大学了,林子虞画了个日历,悄悄地数着日子,感觉压在心头的大石总算逐渐轻松起来。
离开学只剩三天的那个晚上,林子虞睡前看了看日历上画的圈,自从搬到这里来以后头一次感到心情松快,抱着床上的玩偶盖好被子睡了过去。
半夜里他却被惊醒了,有极其嘈杂的人声混着震耳欲聋的音乐从楼底下传来,林子虞在床上坐了好一会也没等到吵闹停止,他头昏脑胀的,实在忍不住,下了床想出去看看。
刚走到门口,他就有点迟疑地退了回来,把床上的玩偶又抱了起来,这才往外走去。
这个玩偶是他妈妈以前怕他一个人在家不敢睡觉,特地卖给他的,一只短尾巴绒毛小猪,已经用了好几年,但他一直舍不得丢,也是他为数不多从原来的家里带出来的东西。
林子虞抱着怀里的小猪,感觉有了点安全感,便走到二楼走廊边上往下看,发现客厅里亮着五颜六色的彩灯,一大群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在楼下聚在一起喝酒,嘻嘻哈哈地大声谈笑,林崇良坐在正中间,大概这些人都是他叫来玩的。
楼下的人显然已经喝了不少,茶几和地毯上到处是空酒瓶,一边通红着脸一边拍桌子打牌,林子虞忍不住有点害怕,他想起上次他碰上林崇良醉酒晚归的时候,被对方没轻没重地扇了一巴掌,好几天才消下去肿。
他不敢久留,立刻转身就要回房间,手上却突然一松,手里的玩偶从栏杆边掉了下去,正好落在了客厅的一张沙发后面。
林子虞只犹豫了一秒,就飞快地冲下楼梯,想把他的东西捡回来。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一个烫着红头发的陌生青年正好靠坐在沙发边上,顺手捡了起来,放在手里捏了捏。
“还给我!”他急急地冲对方喊了一声。
“哦呦,”这人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大着舌头对坐在沙发上的林崇良道,“林哥,你这里怎么还有个小孩?你弟弟啊?”
“什么弟弟……”林崇良抬眼看过来,把手里的牌一撂,显然也喝大了,站起来都有些不太稳当,眯着眼睛边走过来边看他,恶声恶气道,“小崽子……大晚上跑下来找死吗?”
林子虞忍不住有点发抖,但还是坚持道:“能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吗?”
“你的?什么东西?”
林子虞指了指红发男人手里的玩偶:“这个。”
林崇良低头看了一眼,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把玩偶接到手里甩了甩:“你这小崽子还真他妈够可以的,多大年纪了还玩这种女孩子家家的东西?有没有点出息?你妈怎么教你的?”
林子虞眼睛一红,站在原地用力呼了一口气,重复道:“你能还给我吗?”
“还什么?”林崇良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这房子里的东西都是我的,有你什么事?啊?哥哥教你学好,你还不乐意了。”
“我不用你教,”林子虞压抑着不让声线颤抖,一字一句道,“你把东西还给我!”
“操,你他妈跟谁耍威风呢!”
“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这人说着说着激动起来,被酒精涨红的脸上浮现出扭曲的表情,“要不是被你那个贪污的老子牵连,我爸早他妈当上处长了,一家子害人精,操你妈的……”
林子虞抖得愈发厉害,几乎站不住,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气堵在胸口,他把死攥着的拳头扬了起来,狠狠揍在了对方的脸上。
林崇良因为喝了酒反应迟钝,闪躲不及,竟然结结实实地被他打退了两步,哐啷一下撞在身后的茶几上。
“我操!”
林子虞转身就想跑,还没来得及迈出去一步,就被旁边的红头发拽住了,林崇良摇摇晃晃地站稳以后便扑上来,看他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一抬手就帼了他一巴掌。
这一下比上回重了太多,林子虞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接着就跪倒在了地上。
林崇良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又踢了他两脚,被身后还算清醒的人上前拦住了:“哎,林哥林哥,教训一顿就行,别把人打太狠,一会叔叔阿姨回来了怎么办?”
这人勉强停下手,拧着眉看他瘫在地上犹不解气,一把揪起他的后领子把他拎了起来。
林子虞耳鸣还没退去,脑海里还回荡着剧烈的痛感,一直到被人拖到了客厅角落里的酒柜边上,才艰难地半睁开了眼睛。
酒柜下层的门打开着,里面的东西已经一扫而空,只有几个空空的酒盒,林崇良一边自言自语道“今天非得给你尝点厉害”,一边粗暴地把他往柜子里塞。
林子虞浑身一震,开始剧烈挣扎起来,额头撞在了柜子顶上,对方看着他的激烈反应,反倒笑了起来,浓重的酒气扑在他脸上:“怕了?刚才打人的时候不是很威风吗?让哥哥来给你上堂课,下次记得对长辈尊敬点!”
然后就不顾林子虞的叫喊和挣扎,毫不留情地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往里用力一推,甩上了柜门。
最后一丝光亮从柜门缝隙里消失的瞬间,林子虞不管不顾地狠狠撞了上去,额头上传来剧烈的痛楚,然而眼前闭合的门却纹丝不动,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挡住了。
门上突然重重响了一声,林崇良在外面冲着柜子踹了一脚:“给我好好呆着吧弟弟!学乖了再放你出来!”
接着脚步声就渐渐远去,很快只能听到客厅里的乐声和那帮人放肆的笑声。
声音好像就在附近,又似乎隔了千万里一样遥远。
如水的阴翳渐渐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开,很快将他牢牢包裹吞没,林子虞想放声尖叫,却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扼住了喉咙,连细微的呻吟都被死死卡在了嗓子里,只能发出微弱的气声。
冷汗从身上渗出来,混着眼泪滑落时悄无声息,他无法动弹,呼吸困难。
他即将被溺死在灭顶的黑暗里,没有人会来救他。
也没有人会听到。
第五十三章
林子虞再次醒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额头上缠着纱布,伤口还在隐隐作疼,他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发现脑子里是空白的,什么也没有。
他把所有东西都忘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自称是他表婶的中年妇人坐在床边面带忧色地看着他,在医生经过诊断后得出大脑应激性记忆缺失的结论时,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接着很快又挂上关心的表情,凑上来问:“小虞,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林子虞看着这张陌生的脸,茫然地点头。
表婶告诉他,他是因为在家里下楼梯时不小心踩空,撞破了额头,所幸没有受太严重的伤,只是失去了记忆。
至于他的父母,则在此之前就去世了,他现在寄住在表叔家里。
林子虞倚在床头,看着面前的妇人脸上露出唏嘘又同情的表情,慢慢别开眼睛,垂着头一眼不发。
听到父母去世的消息,他的心里泛起一些钝钝的酸痛,其余更多的是麻木,大概是早就已经接受现实了。
表婶把发生过的事情告诉他以后,又关心了几句他的身体,见他表情低落不愿意多说,便温和地笑了笑,站起身出去了。
林子虞在医院呆了两天,他头上的伤没什么大碍,只是精神状态不太好,表叔表婶似乎也不急着让他出院,他便一个人呆在病房里,试图回忆起忘掉的事,一次次失败以后便不再尝试,只是躺着发呆。
第三天早晨,林子虞很早就醒了,坐在床上觉得很无聊,病房里的杂志已经看完了,他便下了床,想去找人问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出院。
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门外的走廊上传来表婶压低的声音:“你今天不是要去学校报到吗?来这里干什么?让小虞看到怎么办?”
“什么意思?我做什么见不得人了?”一个不耐烦的男声响起,“那臭小子先动的手,我教训教训他,谁知道他没用成这样,吓一吓就能晕过去?”
林子虞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不受控制地颤了颤,捏在门把上的手一紧,停住了开门的动作。
走廊尽头的两人还在继续,表婶道:“我是怕你刺激到他,万一他想起来了怎么办?”
“想起来又怎么样?我什么都没干,他爸妈都死了,还能去法院告我不成?”那人满不在乎地嗤道。
“我是怕万一……你刚考上大学,别再又出什么麻烦,”表婶苦口婆心道,“这事我来处理,你安心去上学吧。”
男人沉默了一会,接着道:“不用你说,我知道……那小子醒了没,我去看看。”
“……崇良!”
林子虞站在门后,透过门上的小窗看到走廊尽头的男人转过身朝这边大步走来,他看着对方神色阴沉的脸,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惧从心底生出,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混乱的片段,他头疼欲裂,抖着腿后退了两步,突然逃命一样冲到了窗户边上。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行,他要快点逃走。
……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不能让这个人看见。
病房在一楼,窗子底下是一片花圃,林子虞攀着窗台费力地爬了上去,匆忙间脚上的拖鞋掉在了地上,他不管不顾地翻到窗外,跳下去时被灌木丛划破了脚背也没理,顺着墙根就往另一头没命地跑,一直跑到住院楼的尽头,脚疼得没了力气,才挨着旁边的空调外机,慢慢蹲了下来。
林子虞在花圃里躲了一个上午,期间断断续续地回想起了昏迷前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
尽管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也足够他拼凑出痛苦的真相了。
他缩在往外冒着干燥热气的塑料壳子底下,顶着夏末明亮炽盛的阳光,却冷得像置身在阴暗的冰窖里,照不到光亮,也找不到出路。
再回到病房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表婶找了他很久,见他回来时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走上前来刚伸出手,看到他一身脏泥时动作尴尬地停在原地,林子虞抬头看了她一眼,侧身避开,走进了旁边的卫生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