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9)
郑峰绷着唇角打消了方才那点心疼沈拓的念头,他们这就算是过了招呼,他本以为隔了那么久没见,沈拓至少能对他稍微客气一点。
他找了个台阶席地坐下,摸出衣兜里的烟盒拢着右手点了根烟,缭绕的烟雾被风吹向与沈拓相反的地方,他掸了掸烟灰冷笑出声,显然是不想这么理论下去。
他不喜欢段以疆,这是一切的症结所在,他所发誓效忠的是段霄的段家,而不是段以疆的段家。
他没有同段以疆朝夕相处过,也不愿意去深入了解这个凭空出现的太子爷,他很清楚自己跟段以疆是两路人,就算他忍气吞声的继续留在段家做事,段以疆也绝对不会重用他。
“叫你来也不跟你废话,回去和你的少爷主子讲,这地我可以给,但别给我压价,我就要他第一次的出价,再加百分之二十。”
“用不着回去讲,段家的事我还是能做主的。郑哥,我明着告诉你,没有那么好的价钱了,别当我们不知道,你这半个厂子的设备都有问题,要么单地皮钱,设备你拉走,要么就是现在跟你谈的这个打包价。”
段以疆最开始是想给郑峰和郑峰手底下那批兄弟们一个退路,所以把价钱开得公道大方,高于市面上的均价。
可惜郑峰不肯买账,等到真正启动收购计划的时候,公司查出了船厂的实际经营情况,了解到了厂房设备养护不善,大部分设备都丧失了继续使用的价值,段以疆原先还打算把船厂迁去外省继续开工,现在恐怕没有这个可行性了。
沈拓踩上两节台阶,俯身夺走了郑峰手里的烟,他太久没碰过这种东西,即便郑峰特意在下风口抽,他也受不了。
“船厂拆完,新项目我可以给你股份。其他待遇和那些个老人一样,段家每年的分红,我也可以给你。你放心,用不着过段以疆,他不会知道这些。你拿我那份,我会私底下转给你,他不查我帐。”
沈拓这辈子还没有这么俗的时候,张嘴闭嘴的钱字,他自己听着都觉得难受,可这是最实际的东西了,那些曾经对段以疆不服的老人都是这么闭嘴。
段家的生意在段以疆手里一步步做稳做大,他们养老退休的薪金比从前砍砍杀杀的时候还要多,不是被生活逼着,谁都不会走上这条路,如今能平安悠闲的拿着分红养花玩鸟,就肯定不会再怀念当年那种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日子。
“再有,黄毛和周远那些人,想回来的可以回来,我安排他们,只要规规矩矩的跟着做事,保证既往不咎,一切都跟从前一样。”
沈拓用指腹捻灭烟头,扔下了还剩大半的香烟,青烟在他指尖捻灭成缕,只要角度和力道选得合适,烟灰就不会烫手,细想起来这手活还是郑峰教给他的。
“更何况段家堂口里本来就还留着你们的名字,少爷他一直都还当你们是段家的兄弟。”
沈拓压低了声线,轻声开口,妄图以此换回郑峰的心软,他终究还是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他想回到以前那样,他想郑峰做回出生入死的兄弟,想继续看见陈戎和黄毛他们鸡飞狗跳的打打闹闹。
他是一场混乱的中心点,也是最特殊的一个,他与郑峰同甘共苦,与段以疆竹马成双,他一个人念着两边的好,只是这两边水火不容。
“兄弟?少他妈放屁了。”
郑峰手里空了也没计较,他呼出嘴里的浊烟,哑声低骂一句,又摸了根烟出来放在嘴里叼着没点,恶狠狠的干嘬了几口。
“他段以疆还能把我当兄弟?行了,你也不用再劝,地皮设备我一个不留,按你说得条件办,现在的收购价抬百分之三十,再给我补上这四年的红利。”
“……红利可以补给你,但是价格最多抬十个点。”
妄想只能是妄想,沈拓说完自己都想笑,他抬脚踩上地上的半截香烟重重碾了几下,再开口时也没了方才的态度。
事已至此,他跟郑峰已经断定了,为了段以疆和郑峰手底下那群苦苦挣扎的兄弟,他必须走出这一步。
“按当年的合同,你卖完之后,我在盛安占的一部分,你可以全部拿走。”
沈拓垂下眉目,冰冰冷冷的开口加上最后一件砝码,海风吹得他身形打晃,他勾起唇角笑得无可挑剔,一双眼里尽是凉薄。
“——好,好。沈拓,你好,你为了你主子,真是可以。”
不提这茬倒还好,一提这茬,郑峰立马变了脸色,他一口浊气涌到胸口,硬是梗得自己心头发疼。
盛安当初是个渔村,住了一百多户的渔民,段霄行事有几分江湖气,不愿意苛待苦出身的穷人,那会也是为了磨他们的脾性,于是就把动员商谈这事全权扔给了他们,并且严令禁止一切武力,必须要慢声细语的跟人家好好谈。
一百多户的小渔村,他和沈拓扛着酒从村头喝到村尾,挨家挨户的劝,劝完这头还要跑去城里跟各路神仙打点圈地立项的事。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触正八经的生意,远没有收保护费那么简单,他们两个人焦头烂额,轮流喝到胃出血,交替着去医院洗胃引流。
后来破土动工的时候,工地里有人暗中作乱,为了避免出事,他们一直在现场盯着,高空作业的安全绳无故断过一次,轰然坠落的设备就悬在沈拓脑袋上,最后还是他豁上自己枪伤未愈的手臂扑倒沈拓就地滚去了一边。
“郑哥。”
“别他妈叫了!你就没把老子当过兄弟!”
郑峰抖着指尖把烟盒攥成了一团,他蓦地暴起掷下手里的东西,死死揪住了沈拓的衬衫领子。
沈拓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摆明了要跟他一刀两断,划清界限,盛安是老爷子留给他们俩的东西,他与沈拓生生死死那么多年,如今沈拓要用这种方式劝他回头,无疑是断了他们的兄弟情分。
“他段以疆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你他妈真就是段家养得一条狗!他段以疆跟我的买卖,你拿自己往里填?!”
“……你这话说得,我就是段家的狗。段以疆也确实是我主子。事就这么定了,你要是同意,我会和他们通气,下次再谈你们就把合同签了。回头,你把账户给我,我给你转钱。”
沈拓笑着抹去了脸上的吐沫星子,他垂下眼帘没有挣扎,也没敢去看郑峰发抖的手。
“我一贯重色轻友,你也知道。事谈完,我得走了,再不回去,家里那个该找了。”
沈拓努力维持了一下脸上没羞没臊的笑容,他深吸一口气撤步挣开了郑峰的钳制。
郑峰的左手其实已经废了,架势都是唬人的,这全都是他的责任,郑峰之所以受枪伤也是为了他,这是段以疆无从知晓的往事,郑峰是对段以疆背信弃义,可他沈拓在郑峰面前也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好东西。
第十章 独行
沈拓同郑峰不欢而散之后没急着回去,他兜里的手机安安静静的,段以疆没来短信也没打电话,想来是在公司头拱地的工作,一时没空管他。
他独自沿着主路往外走,昔日成群结队的鸥鸟也已经不再这片海域盘旋了,他沿着海岸线溜溜达达的走了近半个小时才揽到了能载客的出租车。
这回的司机是个干了十几年的老手,一见拦车的人是他,立马踩了刹车停到路边,麻溜下来替他拉开了车门。
沈拓去了旧城的一家老牌医院,公立的大型医院门口永远找不到像样的停车地,沈拓隔着一条街下了车,这回他没忘记给钱,司机诚惶诚恐的捏着红票票看着他下车离去,暗自决定要把这张票子裱起来放进车里当护身符。
沈拓很讨厌医院,他闻不得那种刺鼻的消毒水味,这是他小时候落下的毛病,每次一闻到这种味道他都浑身难受,以至于他每次给自己消毒处理宁可直接用双氧水。
医院注定不是一个能让人心情明朗的地方,沈拓为此特意在路边花店买了一束花,他没选白合和康乃馨这种标配,而是买了一大束活泼可爱的满天星。
这家医院的规模大,一直到8楼以上才是相对清净的独立病房,电梯里人多拥挤,沈拓抱着花怕挤,于是干脆爬楼梯上了10楼。
还没到下午查房的时候,病区安安静静的没什么闲人,十层楼梯对沈拓而言只是小事一桩,他脸不红气不喘的顺着走廊找门牌,许是他身上那股气质跟手里的花太不搭调,来往的医护纷纷回头多看了他几眼。
南朝向的单人病房属于紧俏资源,不托点关系是住不到的。
1022在走廊尽头,空间大,采光好,额外带一个圆弧形的露台,算是这家医院里条件最好的一个单人病房。
沈拓没有进门探望的打算,他本想将手里的花束放去门边就走,结果却刚好和拿药回来的黄毛碰了个正着。
“拓哥?拓——拓哥?!”
拿着药盒的黄毛显然也吃了一惊,他有许久没见过沈拓了,一时惊喜得连音量都忘了控制。
“……小点声。给芊芊的花,正好你给拿进去。”
“好,好,嘿嘿……谢谢拓哥!你这特意来送花,芊芊肯定精神得连药都不用吃了。”
黄毛永远是个热络外向的性子,他们这伙人打十几岁的时候就唯沈拓马首是瞻了,即便是跟着郑峰走了他也没忘记旧日的习惯,沈拓一发话他就立马点头哈腰的放低了声线。
“不过拓哥你怎么过来了啊?哦对,上次陈戎还说你又进医院了,我这碍着郑哥,不方便去看你,你身体养好了吗?旧伤还要紧吗?今天风大,你出来别着凉啊,还有啊那个——”
“闭嘴!”
嗡嗡得动静立刻让沈拓头大如斗,他不进屋探病有两个原因,一是怕打扰芊芊休息,再一个就是黄毛实在是嘴太碎了,以前拎刀砍人的时候都会嘀咕一段单口相声。
“哦……”
挨了训的黄毛和从前一样瘪着嘴巴耷拉着脑袋立刻噤声,染完又掉色的头发乱糟糟的团成了一个鸟窝.
沈拓揉上额角倚去了墙边,黄毛也是他一手带起来,只是这小孩和陈戎不一样,他受过郑峰的大恩,分家的时候出于道义不得不跟着郑峰走了,但背地里一直念着旧日情分,时常会私底下跟陈戎有来往。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孩子,再加上许久未见,沈拓训完又心软,他看着黄毛这批孩子长大,带着他们入行,说不记挂才是假的。
“你少操心,我有人照顾,身体没事。”
沈拓放缓语气伸手摸了摸黄毛的头发,旧日里做惯的动作引得黄毛冷不丁眼圈一红,沈拓忍不住偏过头去干咳一声,越发觉得分家这出闹剧简直让他活脱变成了一个得不到自己孩子监护权的离异母亲。
“我就顺路来看一眼,听说芊芊肾源已经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