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骨(3)
“……妈。”他嗫嚅。
窗边的女人立刻抬起头来,期待却又有些不安,静静地等着他说出第一句话。
或许是感应到了这份期待的分量,陆离反而陷入了沉默。
又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开口道:“我想吃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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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个小时后,经过了惊诧、沮丧和沉思,陆离最终选择接受事实。
但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收拾心情、整理思绪——这天下午三点来钟,从院方处得到消息的警察登门来做事故调查。此后不断有人怀着各种目的找上门来,也带来了外界的消息。
肇事半挂车上的正副司机均在车祸中丧生,剧组的商务车则酿成了两死一伤的悲剧。
著名青年男演员陆离,事发时正在后排休息,因为未系安全带,车祸中遭遇反复严重冲撞,又被大量矿石掩埋,导致大脑创伤、机械性窒息,抢救无效死亡。
由于小鹿是剧组出面为陆离聘请的生活助理,制片主任也代表剧组来探望过他一次。言谈中提到了政府针对矿山的整顿和取缔,影城道路的修缮和安全培训——其实都是在暗示,责任并不出在剧组这方面。
保险公司的人也来过,医药费误工赔偿这些事都不需要陆离本人去操心。而他真正担心的事,却又恰恰是他此刻最无能为力的。
四年之前他没日没夜地接戏,终于还清了家里所有的欠款。此后几年存下的积蓄,还有摆放在公寓里的生活杂物,如今都变成了所谓的“遗产遗物”。
陆离未婚未育,所有东西唯一的继承者只能是他那个无能的父亲。目前,男人正因税务问题在国外监狱服刑,最快还需要三年才能刑满释放。
不过凡事总有其两面性——至少那个男人不再是他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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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院观察的日子无事可做,在陆离反复要求下,他终于得到了一台能上网的手机。在搜索网站键入自己的名字,更多消息立刻如同海啸一般,席卷而来。
原来,车祸现场已经成为了粉丝最后的朝圣地。白天是满地鲜花;夜里则是漫天烛火。在摄影镜头前,每一张脸上的沉痛都是那么真实。在哭红了眼的粉丝中间,偶尔还有一些戴着口罩与墨镜的身影,神色黯然。
陆离又随手翻阅了几则娱乐新闻,不少媒体做了回顾他的专题,大多将他描绘成“背负家庭重担、身世不幸、性格顽强”的悲情人物。也有个别八卦写手对他的情史以及与经纪公司的关系津津乐道。不少艺人也接受了采访,据说还有几位女星以泪洗面。
他挑了几段视频播放,看来看去还是没有半点真实感,像是透过监视器看着一场戏,只等导演喊声“cut!”一切恢复如常。
但他很快就注意到了,并没有媒体采访到沈星择。
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光说那些摆在明面儿上的事:他和沈星择大学四年同校同系同寝室,是圈里人尽皆知的铁瓷。超级富二代出身的沈星择,如今甚至是他所在经纪公司聚光的幕后老板。更不用说车祸发生时,沈星择就在剧组里。
陆离想了想,又打开微博。
沈星择没有个人微博,但他的星择工作室却是千万粉丝的蓝V大号。点进去一看,最近一条果然是有关于这次车祸的声明。大致说得是陆离不幸罹难,身为同学与好友的沈星择十分悲痛,不方便接受采访。
声明下面留有十多万条评论与转发,大部分都在表达安慰与痛惜。有些粉丝还上传了沈星择与陆离的许多同框照片作为怀念。
陆离无事可做,便将带图的留言一条条点开查看。除了一些剧照和出席活动的照片,里面居然还夹杂着几张他们大学时期同台演出、同学聚会的图片。
其中不少照片后面还跟着同一句话——“十年星途,不离不弃。”
十年,其实何止十年。在过去的十二年里,他的记忆里仿佛藏着一根针,那锋利的针头时不时地刺进他的皮肉里,将他和沈星择两个人紧紧地缝在了一起。
也曾经头脑发热,陷入过懵懂的校园恋情;却又经历过猝死般的分手和势如水火;但最终还是割不断彼此的纠缠,像最亲密的敌人和最阴险的爱人。
陆离不止一次地想要逃出沈星择的五指山,又被一次次地抓住;可如今真正摆脱,他却又觉得惆怅起来了。
住院的第四天,守在医院附近打探消息的娱记们完全散去,陆离也被允许下床小范围地自由活动。
他与这具新的身体尚且处在磨合期,举手投足间到处都是不适应的地方。最大的困扰还是肥胖,身体仿佛有过去的两倍那么沉重,偶尔有些大幅度动作,浑身肥肉抖动起来,活像是裹了一件湿了水的厚棉袄。
这层住院楼的最东边是个休闲水吧,每晚查房前陆离都会在这里小坐片刻。窗外斜对面是医院的急救中心,常有救护车鸣笛,一担架一担架地送来伤病患。
急诊楼的下方还有空间,贴着地基开出一排倾斜的小气窗。陆离发现那是一条通往医技楼地下室的走廊。医技楼的地下室是太平间,每天晚上,这条地下走廊里的灯光自动亮起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一个生命刚刚熄灭。
这倒让陆离想起了一件事——差不多是时候去和从前的自己道个别了。
住院的第五天,陆离请母亲拨打了剧组的电话,委婉地询问是否可以参加陆离的遗体告别仪式。
要求很快得到了回应,而进一步与他沟通的,是聚光公司的一位宣传。
陆离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提出了一个愚蠢的请求——葬礼明显是公司在包办,搞不好还会搞出网络直播、众筹奠仪或者别的什么幺蛾子来。
但是他又舍不得不去。
因为父亲授权公司尽快火化,陆离的“遗体”就存放在小城的殡仪馆内。遗体告别仪式定在了车祸后的第七天。
当天上午八点,天色阴沉。陆离在母亲的陪同下离开医院,前往了东郊殡仪馆。
告别仪式定于十点进行,但此时此刻,殡仪馆门口和附近的道路两侧已经挤满了人。保安和民警将未获邀的人阻挡在了警戒线外,不少粉丝摆起路祭,媒体的无人机则在高处嗡嗡盘旋着。
车辆在核对完身份后从侧门开进馆区,停进了内部专用车位。时间还早,屋檐下和花园里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穿黑色西服的吸烟者,看见脸上贴着纱布的陆离,纷纷投来或明或暗的诧异目光。
追悼会的签到处设在正殿外,坐镇的是陆离现任的经纪人徐玉成。这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女强人这几天显然也不好过。脸上的黑眼圈代替了浓妆成为盾牌,憔悴到让人觉得多问一句都是对她的残忍。
已到场的宾朋被分别安置在几个不同的休息室内。陆离去了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都是他合作过的剧组幕后人员。气氛一片沉闷,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他向母亲交待了一句,起身出门透气。
休息室外是条走廊,两侧全都门扉紧闭。陆离想去前台看看,刚到走廊入口处,迎面走过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
他顿时傻在了原地。
走在前面的老者,头发花白但身姿笔挺。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衣襟上别着一朵白花。
那竟是中影14级学生们的大家长,陆离的大学主讲老师,顾教授。
顾教授在中影教了十八年的书,14级是他作为班主任带的最后一届班级。陆离至今清楚地记得,毕业典礼的那天晚上,大家在学校边上的烤鸭店摆了谢师宴。酒过三巡,几个专业课上被怼得最厉害的学生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扑过去搂住顾老师的脖子,死不松手。
顾教授也动容了,酒劲上头的鼻尖通红,向来中气十足的腔调听上去也有些不稳。他挨个儿唤着学生的名字,历数着每个人这四年犯过的傻、做过的错事,又喋喋不休着每个人的好。他说他从不去数自己带出过多少个明星学生;却一定要学生们记住,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做出丢中影、丟他顾老头脸面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