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念又一想,孟求泽的身子骨本来就弱,他能够穿过重重阻碍,淋着暴雨,成功地将消息传到流光府,本身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许是因为他憋着一口气,所以等到松懈下来之后,身体就彻底垮了,毕竟这也没必要加以苛责,戚潜渊便没有继续深究此事。
戚潜渊撩开帘帐,牵过细绳,将它束到一旁,视线微微一低,朝床榻上的人看去。
病秧子就窝在被褥里,面色不算好,不过好歹还有几分血色,比婢女口中所形容的前几日的光景要好许多,听到动静后,那双瞳色略显不同的眼睛斜过来,恹恹地睨他一眼。
“现在感觉身体好些了吗?”戚潜渊挽起袖口,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并不是很烫。
他之前也卧病在床,偶尔从医师口中听到孟求泽的情况,说他自从回到流光府之后,接连高烧,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发烧的时候身体多半是疼的,孟求泽却一声不吭,像是被烧傻了似的,目光呆滞,没什么焦距,把医师吓坏了,还以为他要撒手人寰。
戚潜渊听到这话,实在是替孟求泽捏了把冷汗,可惜他那时自顾不暇,没办法亲自过来探望孟求泽,就只能从医师口中听到孟求泽发烧,烧退,又发烧,又烧退,如此反复。
至少,他不希望他托付过性命的人死于一场无声无息的恶疾,而且还是因他而起。
所以等到戚潜渊能够下地行走了,纵使身子还有些虚弱,他还是过来探望了孟求泽。
孟求泽闷闷地回了个“嗯”,含混不清,也没说清楚到底是好些还是更坏。
戚潜渊又说道:“我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了你的事情……你想知道我当时的经历吗?”
孟求泽侧过了头,摆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说道:“不想知道。”他还想着来看看孟求泽的身体情况,戚潜渊想,这么一看,他觉得孟求泽恢复得比医师所说的要好太多了,至少还有精神跟他摆脸色,做出这么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鉴于孟求泽的病还没好全,也鉴于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戚潜渊决定不和他计较。
“如果你现在觉得很疲倦,那也得先起来吃些东西填肚子,然后再继续睡觉。”戚潜渊唤来婢女,嘱咐几句后,轻车熟路地从旁边抽出一把木椅,接过侍从递来的一叠折子,研了墨,就地翻看起了折子,孟求泽见他这副架势,也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走了。
一时间,卧房内只剩戚潜渊翻动折子的声响,缓慢轻柔,令这正午的日光拖得很长。
没过多久,婢女敲响房门,手里端着清淡饭菜,鱼贯而入,孟求泽瞥了一眼,都是些熬得熟烂的粥水,还有白白绿绿的小菜,基本没有油腥,正是为久病未愈的人准备的。
婢女将孟求泽扶起来,瓷勺沿着碗口轻轻刮了一圈,将滚烫的粥水吹凉,挑几片青菜,递到他的唇边,然后孟求泽低低地咳嗽了两声,摇摇头,从她手里接过了碗勺。
孟求泽对吃食没什么要求,像这种已经煮熟的东西,对他来说,尝起来都差不多。
年轻的婢女局促地站了一会儿,得了戚潜渊的眼神后,她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孟求泽慢慢地咀嚼着唇齿间的清香,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戚潜渊,他原本面色如常地翻着折子,眼神忽然一凝,从中间抽出一叠厚厚的信来,望见上面的字后,却也不惊讶。
咽下那口粥,孟求泽启唇问道:“谁的信?”
戚潜渊边拆边说道:“戚瑶的信。”
听到这个名字后,孟求泽才想起那日看到的姑娘是谁。戚潜渊和他提及过,不过他那时候无暇顾及旁人,便没有细想,现在回想起来,戚瑶应是戚潜渊的堂妹,赫舍里氏主母的小女,长兄是左相,舅爷是镇国将军,满门上下,有文官,有武将,可谓是权倾朝野。
这朝廷几经变故,皇权几经易主,赫舍里氏却屹立如昨,丝毫没有被影响。
戚瑶的祖母与戚家联姻,这其中又牵扯出一堆前朝往事,总归,如今的赫舍里氏归属朝廷,而赫舍里氏为表诚意,让戚瑶改名换姓,送往皇城,和这些皇子们一起长大。
等到孟求泽出现的时候,戚潜渊已经远离皇城,所以他自然没见过戚瑶。
虽然身为小女,又被换了姓名,但戚瑶其实是赫舍里氏最得宠爱的那一个,小小年纪就远走皇城,懵懵懂懂地被卷入权势的纷争中,沦为筹码,倒叫那些长辈对她心生怜惜。不夸张地说,戚瑶想摘星揽月,赫舍里氏都会想尽办法去给她取来,只为讨得她欢心。
以戚瑶这样的身份,自然是所有人争相讨好的对象。
大多时候,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抬一抬手,就会有人将她想要的送到她手上。
有一回,戚瑶独自去听了会儿小曲,靠在软垫上小憩了片刻,离开梨园的时候,发间的一根玉簪滑落,长发松散,柔柔地垂下几缕,贴在她的鬓间。她是不知道的,就这么回了宫中,神情自然,仪态端庄大方,直到婢女为她梳洗的时候,偶然问起她今日怎么想到让头发松散,她一照铜镜,才知道玉簪落了,忍不住笑,觉得是闹了个笑话出来。
隔天,戚瑶收到梨园送来的簪子,她原本也不在乎这簪子会不会丢,随手便搁下,又去游船,踏出宫门,便发觉过路的姑娘,大多都散着一截长发,颇有点东施效颦的意味。
她无意间将头发弄得散乱,皇城里的姑娘们便也将长发散下;她无意间将墨汁打翻,沾染了裙裾,溅成一片星星点点的河山,皇城里的姑娘们便也将墨汁倾倒在裙摆上。
戚瑶就是这么一个旷世未有的奇女子,即使是无心之举,也能叫别人争相模仿。
而孟求泽从戚潜渊口中所听到的,基本上都是关于他们之间的信件来往,尽管戚潜渊选择了离开皇城,韬光养晦,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彻底放弃了赫舍里氏的这条关系。
所幸,因为小时候的几次机缘巧合,戚瑶对戚潜渊印象不错,不仅和他保持了这么多年的来往,偶尔会在信中提及皇城的情况,即使是难以打探到的消息,她也能知晓。
不是孟求泽故意要看,而是戚潜渊实在太坦荡,完全不遮掩,叫他看了个清清楚楚。
第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写着一行大字,笔锋潇洒,内容却很收敛,可怜巴巴的。
“五哥,我向你赔礼道歉”——戚瑶是这么写的。
孟求泽感觉吃得差不多了,便搁下了手中的碗勺,问:“她为什么要向你道歉?”
“这就得从我当时的经历说起了。你不是不想知道吗?”戚潜渊漫不经心地说着,动作熟练地揭开那一层宣纸,果然,底下的那些纸上写着二皇子的把柄,他的侍从多半也不知道戚瑶是什么时候将这东西塞进折子里的,毕竟,只要戚瑶想,没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孟求泽沉默片刻,便听得戚潜渊说道:“二皇兄想要置我于死地,是因为一纸婚约。”
“戚瑶事先和我说过,要给我准备个小惊喜……”他说道,“她向父皇提了这件事,又让家中几位权臣去轮番劝说了一段时间,纵使我与戚瑶有血缘关系,父皇也不得不松了口,说是待我回到皇城之后,再将此事昭告天下。戚瑶听闻我要途径流光府,便决定过来与我一聚,顺便也将这件事告诉我,不过,恐怕她也没想到二皇兄竟能在父皇身边安插眼线。”
这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戚潜渊想,若有赫舍里氏的支持,便如虎添翼,也难怪二皇兄是铁了心要他死在回皇城的路上。他韬光养晦,遮遮掩掩这么多年,因为一纸婚书,一朝一夕间忽然变成了众矢之的,虽然他还不习惯这种感觉,但是,他总会习惯的。
他想起,自己醒后不久,戚瑶便来探望他,屏退下人,整个房间内只剩他们两个人。
听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戚潜渊动了动嘴唇,想说戚瑶胡闹,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戚瑶的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兴起,选择一个不受宠的,而且母妃还没有身份的皇子,想必大多数人都觉得她是随性而为,做不了真的。
她有更好的选择。戚潜渊知道,即使是自己的父皇,听到这话,也会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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