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手卖个人情,薛恕点到为止,当先进了弘仁殿。
殷承玉瞧见他过来,正要开口,又瞧见了门口等候召见的谢蕴川,眉头顿时挑起,似随意问道:“你们二人一道来的?”
“正巧撞见了。”薛恕不觉有他。
殷承玉语气淡淡:“孤倒不知你何时与谢蕴川如此交好了。”
薛恕诧异抬眼,第一反应是殿下不喜他交好朝臣,但紧接着又想到两世情形不同,这一世殿下应当并不会忌讳这些。
大约只是觉得奇怪吧,毕竟上一世他与谢蕴川从来都是互相攻讦。
他自然不可能道出心里的小九九,只道:“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
就薛恕这个性子,可从来不会轻易与人交朋友。
殷承玉凝眸打量他,瞧不出什么异样来,到底没有再在此事上纠缠,只宣了谢蕴川入内。
*
两日之后,便至登基大典。
这一日阖宫上下天未亮时分就忙碌起来,太监宫女往来穿梭,郑多宝居中指挥,各处一派欢欣景象。
寝殿内,殷承玉沐浴更衣后出来,薛恕便领着数个小太监,捧着帝王冠冕和衮服上前伺候他更衣。
小太监们捧着托盘站成一列,薛恕娴熟地展开一件件衣物为殷承玉穿戴。
衮龙服庄重繁复,光是穿戴妥帖就花了两刻钟。
殷承玉头戴毓冕,十二毓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孔,宽大衣袖曳地,胸。前与肩背有五爪金龙腾飞,余处以日、月、星辰,山、龙等十二章满绣,通身华贵,不需言语,只静静站在那处,便已经彰显天子威严。
此时情景仿佛与上一世相重叠,叫薛恕生出些许经年恍惚之感来。
他轻摆手,捧着托盘的小太监们便如流水般退了出去。
内殿再无旁人,薛恕瞧着面前年轻的帝王,再不克制眼中的痴迷与情愫。
他轻唤了一声“陛下”,随后单膝跪地,弯腰仔细抚平衮龙服下摆的褶皱。他的动作极慢,指尖一寸寸细致抚过,似在以虔诚至极动作诉说心底暗藏的汹涌情意。
殷承玉垂眸瞧他,蓦然想起上一世登基那日,他亦是如此跪伏在他身前,领着文武百官山呼万岁。
历经两世,他始终不离不改。
心脏深处涌起无法言喻的悸动,殷承玉俯下身来,抬起他的下巴,问:“厂臣可还有夙愿未了?”
第130章
相似的情景之下,久远的记忆破土而出。
上一世登基之时,殷承玉亦问过这个问题。只不过那个时候,掌握主动权是薛恕,步步紧逼的也是薛恕。
“恭喜陛下,终于得偿所愿。这大喜的日子,不知陛下可否让咱家也一偿夙愿?”
“厂臣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何心愿未了?”
那时二人立场相悖,又从未言明心中所想。他进一步,他便退一步。
“陛下明知臣想要什么。”
“厂臣要的,朕恐怕给不起。”
那时候薛恕问他“是给不起,还是不想给”,他避而不答,只是因为他心中亦没有答案。
人非草木,数年纠缠患难与共他不可能无动于衷。然而理智始终牢牢束缚着他,叫他裹足不前。
于公于私,他都承受不起选错的代价。
最大的放纵,不过是临死前出于私心留他一命。
殷承玉凝眸看着他,毓珠轻轻晃动,低垂的凤眼褪。去以往的清冷平静,有温柔流淌而出。像终于圆满的皓月,倾泻而下的月辉温柔将面前的人包裹起来。
薛恕与这双汪着温柔月色的眼眸对视,恍惚间生出一种被纵容的错觉来。
似乎这一刻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都会得到满足。
他整个人浸泡在独属于他的缱绻月色之中,心上经年累积的伤口褶痕一点点被抚平,油然而生的欢喜在胸腔之中撞击着,心跳前所未有的剧烈。
但却不似以往急不可耐。
他握着殷承玉的手,在他手背上烙下虔诚的亲吻,又站起身,垂首轻吻他的眉心。干燥炙热的唇掠过颤动的眼睫,微翘的鼻尖,最后珍视万分地贴上那饱满红润的双唇。
如蜻蜓点水般的亲吻没有蕴含任何情。欲意味,小心翼翼就像在触碰一个预料不到的美梦,若是急了重了,恐会惊碎。
殷承玉微微仰着脸配合他的亲吻,任由他拥住自己,感受到扣在腰上的双臂一点点收紧力道。
他至始至终未曾开口,似在耐心等待对方的回答。
薛恕将脸埋在他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充盈着他身上混合了雪岭梅的独特气息。
良久,方才开口:“臣已别无所求,只盼日后长伴陛下左右。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待明月复,三五共盈盈。”
“月暂晦,星常明。”
殷承玉低声喃喃,贴近的唇压过去,舌尖启开他的唇,与他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方才道:“朕允了。”
……
两人在内间厮磨片刻,薛恕为他重新整理了有些许凌乱的衣冠,才唤了其他人进来。
一切整理妥当之后,就快到吉时。
司设监和尚宝司已将御座和宝案陈于皇极门,教坊司奏起中和韶乐,八音迭奏,玉振金声。
待钦天监所司的时鼓响起,戴毓冕着衮龙服的年轻帝王便在众多宫人的拱卫簇拥之下,自麟趾门而出。
慈庆宫所有宫人分列道路两侧,在殷承玉行过之时,行跪拜之礼。
早早等候的礼部官员自殷承玉手中接过祭文,双手捧着往社稷坛和太庙告知先祖。
待第二声时鼓鸣响时,殷承玉御皇极门。
此时文武百官早已经着朝服、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之下入午门,分立道路两侧,于午门广场参拜新帝。
殷承玉垂眸,自皇极门下,乌泱泱的宫人和朝臣如同水花一层叠着一层往远处蔓延,直到宫门处。
他脚下跪着无数的人,这些人是能倾覆皇权的水,亦是能承载他理想抱负的基石。
殷承玉心中激荡,毓冕垂落的毓珠轻轻晃动,他下意识侧脸瞧了一眼落后半步的薛恕。
恰巧,薛恕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两人目光短暂相接,殷承玉勾唇浅笑。
这一世,他的路由此开始。
帝王之路难行,但有一人,会常伴他左右。
自皇极门下来后,殷承玉还要往皇极殿接受文武百官上表道贺,再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当众宣读即位诏书,以昭天下。
如今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正是薛恕,他着绯色蟒袍,神色端肃,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诏书缓缓展开,当众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洪惟皇帝,受天明命,肇造弘基,神功圣武……宫车乃有一朝之虞……不可以久虚,宗祧不可以乏主,于皇子之中,合辞推朕,勉循舆情,于本年六月初六,即皇帝位于皇极殿……其以明年正月初一日,为永光元年,宜发大赦,共图惟新,自六月初六昧爽以前,一应罪犯,并常赦所不免者,尽行赦宥,布告中外,咸使闻知。”[1]
宣读诏书以昭天下后,殷承玉便不再是嗣皇帝,而是名正言顺的新帝。
薛恕收起诏书,当先行跪拜大礼。
在他之后,群臣接连跪倒伏地,山呼万岁,声如潮水,连绵不绝。
*
登基大典之后,一切逐渐走上正轨。
许多地方与他从前做太子监国时差不离,但亦有许多地方,与从前大相径庭。
比如大朝会之时,他可以端坐于龙座之上,隔着高台俯瞰群臣,将群臣的动作神情尽数收纳眼底。
——这是他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大朝会。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殷承玉还是太子时就与不少官员打过交道,但换了帝王身份之后,总有变化之处。于是便有那心思活络的官员,迫不及待想要试试探探新帝的底线。
殷承玉瞧着出列的几名官员,神色语气淡淡,听不出丝毫情绪变化:“邵次辅鞠躬尽瘁朕亦十分感念,但一则谢文道科举舞弊案尚未查明,尚需避险。二则听闻邵次辅身体抱恙正在休养,连大理寺的传唤都未曾理会,想来是病得不轻。既是如此,便让邵次辅多加休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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