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方正克向朝中又递了折子求援。便一直借口养伤,闭门不出。这才一直叫万有良没再找到下手的机会。
在盐使司任职的两年显然养大了万有良的胆子,他行事实在猖狂得很。
殷承玉沉吟许久,道:“将火场抢出来的档案交给方正克,叫他尽快厘清。至于其他,暂时先不要妄动。”
如今出手,固然可以摁死一个万有良,可盐政官员与当地势力盘根错节,若盐政不肃清,仍然会有下一个万有良。
他要做的,是从万有良为缺口,打破这种畸形的官商勾结,肃清大燕盐政多年来贪污腐败之乱象。
安排下去后,接下来几日,殷承玉便继续在天津卫四处游玩,仍然是万有良作陪。
期间他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什么正事也没干,同万有良提出要去长芦盐场视察一番。
殷承玉初提起此事时,万有良心里还咯噔了一下。
但等他安排好,将人引过去,见他只是四处乱逛,没多久就意兴阑珊之后,便放松了下来。
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皇宫里长大的尊贵人,怕是连盐和糖都分不清楚,哪能知道这盐场里的门门道道呢?
万有良悬起的心放回了肚子里,还似真似假地抱怨了几句:“下官任转运使一职两载多,虽不敢说鞠躬尽瘁,但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疏忽。自下官上任来,这盐课比往年还多了一成。不想那方御史竟听信了小人之言……”他哀哀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肉褶子也跟着往下撇:“太子殿下明鉴,他日回朝,可得替下官在陛下面前分辨一二啊,下官属实是冤枉!”
殷承玉笑意不达眼底:“那是自然,孤绝不会令任何一位栋梁蒙冤受屈。”
万有良闻言笑了两声,捧着肚子快步上前引路。
殷承玉在盐场里转了一圈便离开了,万有良送他上马车时,见随侍之人又是郑多宝,而未见薛恕时,眼珠子就转了转,再联想到这几日,那位薛监官都没再出现在太子身边时,便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两人之间恐怕是生了不小的龃龉,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目送马车缓缓远处,万有良回了自己府上,亲自写了一封拜帖交给管家:“去,给那薛监官送去。”他叮嘱道:“避着些太子的人。”
薛恕接到万有良的请帖之后,立即去寻了殷承玉。
——他已经有几日没有得殿下召见了。
这些日子殷承玉去哪儿都不带他,在行馆时也不传唤他伺候,他只有在对方出门或者回行馆时,能远远看上一眼。
若是和从前一样无法靠近也就罢了,可明明他曾经离得那么近过,近到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
于是忽然的疏远,便叫人难以忍耐起来。
每每看到跟在殿下身边的郑多宝和赵霖时,他心底都难以抑制地滋生出无数阴暗想法来。
殿下身边的人,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殿下的眼睛,为什么不能只看着他呢?
暴烈的情绪在心底盘旋,被理智束缚着的阴暗念头一次又一次发出不甘的嘶吼。
薛恕踏入内室,垂下眼,遮挡了眼底的阴霾,恭敬地将万有良的请帖呈了上去。
修长如玉的手伸过来,自他手中将请帖抽出,展开。
薛恕抬眼,晦暗目光黏在那双精致漂亮的手上。
殷承玉并未察觉,他看完之后,嗤笑一声,又将请帖扔给了薛恕:“去赴宴,无论他说什么,都先答应着,把人稳住。”
“是。”薛恕将请帖收好,因为紧绷,声音透出些许哑意。
见他收了请帖,人却还杵在堂中不动,殷承玉皱了眉,开口赶人:“你可以出去了。”
薛恕抬眸,直直望向他,眸光晦暗难辨,似捕猎的兽,带着极强的侵略性。但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自喉间挤出一个“嗯”字,缓步退了出去。
殷承玉凝着他的背影,眉头拧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一世的薛恕,似乎跟上一世越来越像了。
但怎么可能呢?
这时候的薛恕,生涩稚嫩,甚至还没满十八。
和上一世那个诡谲莫测的九千岁,还隔着五载光阴呢。
*
接下来一连数日,薛恕都受万有良之邀,饮酒作乐。
万有良为了拉拢他,下足了本钱,光是金银,薛恕都往行馆里搬了四五箱回来。
而殷承玉对两人往来只做未觉,每日领着仆从侍卫在天津卫各处游玩赏景。
万有良开始两日还安排了官员作陪,后来因殷承玉说不必日日作陪,他又见殷承玉并无异常举动,便不再遣人陪同。
殷承玉终于甩掉了尾巴,不再去街市上闲逛,而是往平民百姓居住的街巷胡同里去。
这些胡同街巷七弯八绕,道路狭窄,路面上随处可见脏物,还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咸腥味道。
殷承玉也不嫌弃,一条一条穿过去,看见有人家敞着门,便驻足看上许久。
花了大半日功夫,看了五六条街巷,殷承玉才回了行馆。
早上出门熏过香的衣裳已经染了气味,郑多宝一边伺候他沐浴更衣,一边不解道:“殿下身份尊贵,去那样腌臜的地方做什么?”
“自然是去找贩卖私盐的证据。”殷承玉泡在热水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
天津卫私盐之猖獗,竟然比他上一世彻查时还要严重。
上一世虞家被牵连进去,一朝首辅也落得个身败名裂、满门尽诛的下场,到底还是狠狠震慑了各地盐政官员。五年后他到长芦彻查盐政时,情形比如今好上不少。
至少没像现在这般,竟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有煮盐的竹锅和铁锅。
私盐猖獗,又分为场私、商私、官私、邻私和枭私等数种。
场私,乃是盐场“灶户”监守自盗,勾结盐商私卖官盐;商私则是盐商走私;官私乃是盐政官员借职务之便倒卖盐引官盐等;邻私则是违背“引岸专销”之策,在专销地意外的邻地销售;枭私则是一些当地比较大的匪患势力,吸纳百姓流民贩卖私盐,势力大的盐枭,甚至敢与当地官府对抗。[1]
如今天津卫盐政之情形,可谓五毒俱全。
盐政官员参与其中,大开方便之门;盐商与漕帮勾结,将官盐运往南地贩卖;更还有盐枭横行。
而这些煮盐的百姓,不过是整个贩卖私盐链条的细枝末节罢了。
官府、盐商、漕帮、盐枭等实力勾结一处,分薄利益,这些煮盐的百姓不仅赚不到太多的银钱,反而还饱受欺压。
私盐多则官盐滞,盐税不丰则国库空虚。国库空虚则必加税目。
到头来,养肥了硕鼠,受苦的还是百姓。
殷承玉敛眸沉思许久,才换了身干净衣裳,随意将长发披散在身后,往偏室走去,道:“去传薛恕来。”
要想打破天津卫这块铁板,还需从内部瓦解。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恰柠檬.jpg
注[1]参考《明清时期猖獗的贩卖私盐行为》
第14章
天津卫盐商有八大家,分别是曹、柳、谢、王、孙、吴、卫、蒋八家;又有漕帮三个,分别是天津左卫四头帮,天津右卫兴武帮,天津卫罗生帮。
这“八家三帮”彼此之间互为姻亲,往来密切,人脉之广可遍及整个河间府甚至北直隶。因为涉及私盐,彼此身家性命都连在一处,便都格外的团结。但一旦有人犯了忌讳,威胁到其他人,他们下手也就格外狠辣。
比如那金盆洗手迁到了望京、又被灭了满门的赵家。
赵家家主原本乃是四头帮的大当家,他一手组建了四头帮之后,汲汲营营,花费了数年时间将四头帮发展壮大,成为了天津左卫的独一份。而这也正是盐商曹家看上赵家、与之结为姻亲的缘由——拉了赵家下水,运盐的船只就又多了几十艘。
长芦盐场产盐量巨大,但官盐却只允许销往北直隶和河南等地,使得盐商们极其眼红南地庞大的市场。而打通了漕运之后,他们便可以畅通无阻地将长芦盐运往南方诸地售卖,赚取巨大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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