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玉宇看出了蔺寒川神情间难以掩饰的反感,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早就发现蔺寒川其实是个情绪内敛的人,很少这么直白的表露自己的喜恶。
被讨厌的人是自己的亲生弟弟,齐玉宇知道自己应该为弟弟打抱不平,至少要痛斥一声渣男,可他不仅没有义愤填膺,心情反而微妙的有些放松。
放松过后,齐玉宇又因为自己毫无缘由的情绪而自责。
暗潮涌动间,古董店老板走了过来。
他没看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将宣纸仔细放好递给齐玉宇,古董店老板口中笑道:“齐先生原本就眼力过人,如今还有了这么个下属,齐家的事业看来能更上一层楼了。”
他这漂亮话说得真心实意,只是蔺寒川一摸就摸出了宣纸的年份,将古董店老板都惊到了。
宣纸这种东西,多十年的价格就要翻一倍,几万块钱对齐家而言不算什么,被人坑骗却只会让人不爽,古董店老板坑人未遂,只能默默将价格压到了五十年份宣纸的价格,甚至更低。
被误会成下属,蔺寒川也没有解释,只当古董店老板在夸自己的眼光,他道了一句谢,带着齐玉宇一人抱着一个木箱离开了古董店。
路上,蔺寒川随口问道:“你打算画什么?”
春风美展的第一轮评选主题是希望,这种大而空泛的主题,好像什么都能套进去,什么都能画;但也正因为可选择的题材太多,会让一部分人无法抉择。
脚下步伐放慢,齐玉宇沉吟着,缓缓说道:“你觉得日出怎么样。”
以蔺寒川对国画的了解,国画很难单独画日出或者日落,总是配合着山水,给人大气磅礴又浩荡的感觉,如果画师技术超群,细致的描绘出什么动物,又能令人感觉栩栩如生,确实很符合‘希望’这个主题。
心里思忖着,蔺寒川也说道:“可以,这个想法不错。”
齐玉宇知道蔺寒川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低头勾了勾唇角,没有解释。
之所以想到画日出,是因为蔺寒川当初赞不绝口的那一幅画,是日落。
那个时候,绘画还是齐玉宇见不得人的小爱好,他必须躲着父母,避开齐风华,独自在家里画画,获得内心的片刻安宁。
他看似什么都有了,金钱、地位,就连容貌也远远超过普通人,可他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心里的空洞和茫然在画中展露无疑,那副日落图,低落、阴沉,带着垂垂的暮气,半个城市都沉入黑暗中,剩下的半个城市都被阴影笼罩,天边的霞光也不是光亮,而是火一般的愤怒和绝望。
如今的齐玉宇,心态和当时已经完全不同,他想重新画一幅日出,送给自己,也送给蔺寒川。
决定好了画什么,齐玉宇回家后就闭关画画,他是自学成才的野路子,画画没有用专业技巧,手法也融合了油画和水彩画的特点,随心所欲的在宣纸上描绘。
一幅精心创作的画长则需要几年时间,最短也需要几十天,春风美展截止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没有太多时间给齐玉宇打磨,他在画室中呆了整整三天,日夜不休的画,总算画好了雏形。
又花了两天时间进行细化,完工的时候,好几天没有睡好觉的齐玉宇只来得及给蔺寒川打了个电话,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蔺寒川接到电话后,第一时间赶到了齐玉宇家将完成的画作带走,总算在截止日期之前将画作亲自送到了评选地点。
房间里挂满了各种画作,最便宜的都需要好几万,贵的至少几百万,这个人就放心的将房门密码告诉自己,然后睡得不省人事。回到齐玉宇的家后,蔺寒川看着趴在画架上睡得香甜的齐玉宇有些哭笑不得。
笑过之后,蔺寒川将齐玉宇转移到床上,为他定了一份粥,但他醒来就可以吃。
拉上了窗帘、调整好空调温度,一切都布置妥当,蔺寒川又急匆匆的离开了,他的画廊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布置阶段,正是需要他在现场监察的时候。
匆忙来去的蔺寒川没有看到,躺在床上的齐玉宇翻了个身,脸深深的埋进了枕头里,隐约露出来的嘴角勾起一个上翘的弧度。
·
青州市的春风美展评选会定在一个高级的礼堂中,地面上铺满了画作,投影仪里一张一张的播放着所有参赛者的作品,有的人围着地面上的画作仔细端详,也有的人看着投影仪里的作品认真欣赏。
在场的众人都是画坛有名的前辈,整个青州市最为顶尖的画坛大佬们都汇聚一堂,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句争论。
张昔微是青州市画协的主席,也是国内国画的代表人物之一,德高望重。
他围绕着画作走了一圈,目光鲜少停留,口中却不断的叹气。
“张老,您的眼光稍微放低一点。”有人看到了张昔微的行为,笑着说道,“我们市要送三百幅画去进帝都,以您的标准,怕是三十幅都选不出来。”
“这些画送到帝都,就代表了青州市的水平,送这些画过去,你们不嫌丢人,我还臊得慌。”张昔微冷哼一声,“现在的年轻一辈,一代不如一代了。”
张昔微年逾六十,却依旧身姿挺拔,脸上每条皱纹都透出严肃和古板的气息,头上每根白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规整到了极点。
“现在的年轻人,没吃过什么苦,心里也没装什么东西,画出来的东西飘得很。”另一个老人也叹了口气,说道,脚步却不停。
在画作将逡巡几个来回,他停下了脚步:“这幅画倒是可以。”
张昔微闻言,也凑过来看了看。
这是一幅油画,旁边的标牌写着《骇浪》二字,作者是齐风华。张昔微表情微缓,颔首道:“齐风华这孩子,近两年进步不少。”
圈内的人或多或少都认识,张昔微看过齐风华早些年的画作,知道他的毛病。
比起略微生涩的绘画技巧,齐风华更致命的是他画作的情绪太过趋同,画里只有正面的情绪,这没什么不对,但如果只有正面情绪,未免显得太过虚假,就像空中楼阁,很难让人产生共情。
这两年中,齐风华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画作中突然多了一些负面情绪,用色也从原本的明亮暖色调变成了灰色调,却反而用灰暗突出了他最擅长的温暖。
比如这幅《骇浪》,蓝色的海浪冲击着岸边,浪花上漂浮着雪白的泡沫,与暗淡的海滩形成对比,天空也聚积着阴沉沉的乌云,按理说应该是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但画作的正中间,一个灯塔坚定的竖立着,驱散了所有晦暗,给所有渔民们指引一条回家的路。
“不错。”端详片刻,张昔微又点了点头,“这个作品,有得银奖的实力,再积累几年经验,这孩子就能冲击金奖了。”
虽然风格还没有成型,略显稚嫩,但是想想齐风华的年纪,张昔微难得的宽容起来。
周围的人都聚集在一起观摩欣赏这张被张昔微肯定过的作品,张昔微又看了几眼,退出了人群,他离开油画区,走到了自己最擅长的国画区。
越是珍爱的东西,便越是严格,张昔微原本松缓的眉头又紧皱了起来。
“国画不像油画,学个几年就能画得有模有样。”站在张昔微身边的人叹息着说道,他也是国画大佬之一,“国画学个十几年才能略有小成,没个几十年,都不敢说自己是学国画的。”
“这就是他们画成这样子的理由?”张昔微气道,“我若是他们,根本不敢将这些画交上来。”
话音刚落,张昔微的目光在一幅画上停住了,他身边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惊住了。
“这……这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胡乱画!”
这幅名为《礼物》的国画,用着最正统的笔墨和宣纸,画了个城市里旭日东升的场景。
墨汁在宣纸上淡淡的晕开,模糊了菱角分明的建筑物线条,褪去冰冷显得柔和;赤红色的太阳散发出光辉,映照着半天的红霞,余光柔和的洒在地面,透出温暖的光。
不是没有人用古典画的技巧画现代场景,但是这幅画,运用了西方画的色彩晕染和光影技巧,巧妙的的与古典风格融为一体,精妙绝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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