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辽问:“你会心安理得吗?你不会。所以你清醒一下,你还要处理好之后的事情。”
项明章反问:“处理什么?要是手术结束传出坏消息,我进去用他用过的手术刀,给自己一刀也许还来得及追上他。”
许辽哑口无言,白咏缇本就担心,他必须保证项明章不再出事。
远处等候的警察来帮忙,还有两名医生,三五人用蛮力把项明章控制住,给他注射了一支镇定剂。
浑身伤痛,针扎就像虫子叮了一下,项明章感觉不到有药物注入体内,反倒觉得残存的一点精神被抽走了。
项明章颓废地在长椅上坐下来,躬着后背,低垂着头,双臂支在膝盖上。
他张开一路牵着沈若臻的右手掌,慢慢捂住了脸。
指缝间溢出热泪,一滴一滴砸在他脚下。
医院里总是有“滴答”声,眼泪,输液瓶,监测仪器,时钟反而排在最后。
数不清分针走了多少圈,手术提示灯熄灭了。
项明章站起来,冲到门前两米外停下,等得心急如焚却不敢靠近。
手术室的门缓缓拉开,两名医生疲惫地走出来,问:“患者家属——”
“我是。”项明章又迈了一步,满脸斑斑,掩盖不住胆怯,“他……怎么样了?”
医生端着一只消毒托盘,说:“情况非常惊险也非常幸运,子弹射中了一枚怀表,偏离了心脏的致命位置。”
项明章怔忡道:“……怀表?”
医生递给他看:“毫厘之差,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托盘里,沈若臻的银色怀表浸着血,表盖和表盘都被子弹打碎了,露着染红的钢制机芯。
“卍”字纹湮灭,渡了他一条命。
第107章
沈若臻从手术中心转入了病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项明章隔着治疗室的玻璃墙望着,一夕之间沈若臻似乎消瘦了一圈,陷在被子底下的身体轮廓浅浅的。
项明章冒出零碎的计划,等沈若臻醒了恢复一些,要给他补一补身体,那张嘴巴不馋,爱吃的就那么几样,要每天都喂给他吃。
触目惊心的衬衫处理掉了,其他衣服也扔了,要订做一套新的赔给他。
还有手机,他们两个的手机都弄丢了,干脆换成一样的。
最重要的是怀表,项明章想赔却有心无力,因为意义太深刻,大概去瑞士重新定制一枚也无法抵得上一二。
“沈若臻,你什么时候醒过来?”项明章问,气息拂在玻璃上凝成了雾。
许辽给项明章和沈若臻办好了各种手续,期间手机响了无数次,说:“你妈和楚太太她们在新西兰安顿好了。”
项明章终于从治疗室外移开步子,他接过手机打给白咏缇,报了声平安。
手机换到楚太太手里,问了许多,项明章怕对方受到惊吓,避重就轻地隐瞒了沈若臻的情况。
挂了线,项明章脱下西装外套,干涸的血痂把几层布料粘在一起,撕扯到伤口,他的腰背和肩臂简直没一块好肉。
饶是做过警察见过世面,许辽仍觉严重,说:“你的病房在同一层,可以让医生处理伤口了吧?”
项明章无所谓地“嗯”了一声。
许辽说:“你非要我告诉你妈是不是?”
“你不会的,你比我更在意她的情绪。”项明章虽然肉体受伤,但精神逐渐恢复了稳定,“游艇上抓到了几个人?”
许辽回答:“五个,齐叔腹部中弹,抢救过来了。”
项明章见识过了沈若臻的枪法,那一枪没打要害就是想留齐叔的命,他握着钢笔扎肩膀而不是扎心脏,也是这个意思。
绑匪只是拿钱办事的小喽啰,齐叔作为项行昭的臂膀要关键多了。
警方去静浦大宅问话,会联系项家人,项環和项琨应该都知道了项明章被绑架,但只要齐叔顶着,项行昭就会继续装疯卖傻。
项明章道:“齐叔自有警察去审,先等消息,明天把律师和项樾的助理叫来。”
许辽问:“你家里人要来医院的话,见么?”
“谁也不见。”项明章说,“既然我没死,以后有的是机会‘欢聚一堂’。”
交代完毕,许辽催促:“快去处理伤口吧,楚先生醒了看见你这副尊容,不害怕也要嫌弃。”
人为悦己者容,项明章总算听进去了。他两天一夜没合眼,经历生死关头大起大落,本来是欲折的弓,猛地松了,脚步都虚浮了几分。
项明章回病房接受检查,处理了伤口,忍着刺痛把头脸清洗干净。
不到两小时,项明章换了病号服,自己推着输液架子又返回沈若臻的病房。
黎明得救,转眼暮色四合,无比煎熬的一天要过完了,项明章搭着条毯子,待在外间的沙发上守夜。
他睡得不安稳,每半小时醒一次,索性坐起来找点活儿干。
项明章拿酒精棉片擦拭牺牲的怀表,机芯太精细,血迹深藏,他一边擦一边补了句“阿弥陀佛”。
医生一共从沈若臻身上取下三件东西,除了怀表,还有一纸洇湿成絮的遗嘱,以及从不离身的项链。
怀表是项明章归还的,遗嘱是项明章写的,项链是项明章送的。
血污氧化成暗红色,项明章把项链仔细擦出原本的银光,缠在指间进了治疗室。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沈若臻就是在病房里,他停在床边,沈若臻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仪器显示状态稳定,良久,项明章这次的第一句话说的是“谢谢”。
“谢谢你活下来。”他勾着项链晃了晃,“你愿意留着的话,改天拿去店里洗干净,要是嫌脏我再送你一条。”
“但是怀表修不好了,我们一起去瑞士定制一枚新的,表盖上还刻佛纹吗?你决定吧,都听你的。”
“你说过知道瑞士银行,那就顺便去看一看,开一个共同户头作纪念好不好?”
项明章絮絮说着,始终忘不了对着沈若臻念挽联,他在床畔坐下来,洗心革面一般:“我给你背诵《笼鹰词》怎么样?”
背到最后一阙,项明章卡壳,只会不断地重复:“清商。清商?”
沈若臻没有反应,项明章不气馁:“其实复华银行的关闭公告我也背过了。”
枕头上,沈若臻的太阳穴被枪口撞得发红,下半张脸隐在氧气罩下,两扇浓睫遮眼,在经历一段漫长的混沌。
长夏难消,沈若臻抱着琵琶坐在公馆的梧桐树下,拧紧了细弦一拨。最近公事忙,手有些生,他弹了首温吞的文曲,曲毕抬眸,看见项明章立在另一片疏影里。
沈若臻换了长靴,戴了头盔,在郊野骑马赏秋枫,一人风姿卓众地超过他,纵马回首挑衅,是项明章桀骜英俊的面容。
冬天日落得早,沈若臻下班已是黑夜,不见汽车和司机便踩着薄冰慢行。皮鞋底滑,他半蹲把鞋带系紧,抬首见项明章风尘仆仆,不知从哪一段时光找来。
凄清的三月夜,沈若臻掌灯在书房伏案,刚写一行,把白纸揉成团丢了,下笔再写,消磨了大半夜完成关闭公告。搁笔的须臾,纸页泛黄残损,他与项明章并立在阑心的展馆之中。
光景交错难分新旧,沈若臻快要迷糊了,在梦里忍无可忍地揉眼睛。
项明章噤声屏气,看沈若臻睫毛尖儿颤动,极缓地露出了眼中清明。
他好歹还算成熟稳重,因为这个人疯了,崩溃了,此时又变成了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
等沈若臻的眼波缓缓流向他,项明章居然生出荒唐的怀疑,轻声问:“你还认识我吗?”
沈若臻不看他了,转动眼珠去看天花板。
项明章有点慌:“你知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氧气罩挡着微弱的声音,项明章俯身靠近听见了沈若臻的回答:“我叫灵团儿。”
项明章被沈若臻耍了,怎么气若游丝还能拿捏他?他甘愿地笑道:“好,你想叫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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