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只见武侯世子的眼神仍是沉静,侯爷不管事,世子在外边虽然有许多流言,武侯府也无人出面。
原本侯爷跟夫人疼世子入骨,虽然世子不能说话,却没人起过另立之心。只不过世子的神情看起来总是有些迷茫,即使被夫人抱在怀里也没有孩童那种依赖人的感觉,渐渐地,夫人大概也有些心冷。这三年来二少爷出世,世子所在的别院虽然仆役不曾少,却冷清了许多。
今日侯爷跟夫人又带着二少爷去祭拜故人,更要命的是,他们把三皇子也带去了。眼下陛下遣了太子来,正在前厅等着侯爷回来兴师问罪。谁不知道三皇子备受宠爱,若出了什么事,侯府上下恐怕都要被牵连。
唐越可没有唐清那么多心思,他想起太子方才那仗势,腿都有些发软,颤抖着问道:“世子,我们是不是会死啊?”
明知道世子不会回答,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似乎只要跟他说了,一切就会安定下来。见世子目光平静,唐越心里仿佛也不那么虚了,欢喜地嘻笑:“说不定侯爷马上就回来了,没事的没事的!”
唐清狠瞪他一眼,让他畏畏缩缩地退到了后边,“世子,您不出去……”
他刚起了让世子出去周旋的念头,便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幸好此时前院一片闹腾,想必是侯爷跟夫人回来了。
他眼里有些失望,喃喃道:“看来,是不必了……”
若是主人更得势些,他跟弟弟的未来也会好一点,他私底下觉得世子是有办法的,却没把握说服这比自己小一岁,却比谁都无欲无争的世子。
正满心踟蹰,却见蓝影轻掠,沉稳踏实却因为瘦小而有些轻飘的身影已经缓缓走到门边。
唐清心中一喜,跟了上去。刚走几步又像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唐越斥道:“你不许去!”
唐越嘴一扁,一副要哭的样子,唐清这才有几分孩子样,手足无措地哄着他:“我跟世子去前院,你刚刚也看见了,你再去恐怕会吓得尿裤子,别出去给世子丢脸!”
前边蓝影已远,他也顾不上那么多,恶狠狠地道:“不许去就是不许去!等下,等下我给你带糖回来,乖乖呆着!”
唐越顿时破涕为笑。
唐清心中一宽,快步追了上去,穿过重重花影,只见蓝袍小儿立在楼阁之外,远远地看着前厅的众人。
那眼神,就像是他一贯沉默时所流露的,远远的,脱离世外的疏离。即使华灯如昼,那双眼里也依旧幽黑如墨,千般万般灿亮也入不得其中。
唐清虽然少年老成,但毕竟才八岁,每每见到都只觉得世子身在侯门,自然不是他们能理解的。
但是见到二少爷一日日长大,却与世子大大不同,也跟唐越一样爱撒娇,喜怒哀乐都与常人无异。难道是因为世子出生时,帝京煞气太重……
毕竟那么多的人死在那场动乱中……
偏偏世子在那个时候出生,夫人跟那杀戮无数的施将军的爱侣是金兰之交,听到施家遭难,心伤是少不了的。母子连心,不知那时有多少郁气积压在世子的身上。
唐清一咬牙,迈步走了过去,“世子!”
这一声不算洪亮,还带着孩子的稚嫩,屋内的人虽然不认得,却也听得出一二,均是望了过来。
武侯世子也回首看着他,他局促不安地道:“侯爷跟太子殿下都在里面,我,我只是想……”
武侯世子眼里没有责怪,含笑说:“我知道。”
心里有牵挂的人,总会做出许多自己也想不到的事。像唐清,就是想把他推上台面,也许能让侯爷注意到,小则平日里多点恩宠,多则请有名的夫子教文识字。无论哪样,对他那弟弟都极有好处。
唐清对上那双过分清明的眼,心里咯噔一下,连他终于开口说话也不曾注意到。他毕竟只有八岁,此时满心都是惶恐,却格外地笃定,眼前的人一定什么都知道。
这么多年一直静静地看着,定然是什么都看在眼里的。
他惊慌失措,屋内人的震惊又何曾少几分。首先回过神来的是夫人,她的泪潸然而下,清丽的脸上似惊似喜。当即也不管太子在场,跑过来抱住自己的儿子,满心高兴,原本想笑的,却喜极而泣,“阿儿,你能说话了?”
个子小小的武侯世子点点头,“嗯,听得多了,就会了,阿母。”声音有几分生疏,身体却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抗拒,反而往母亲身上凑了凑。馨香充斥鼻端,一切烦扰都散去。
他轻抬眼,屋内众人都注视着自己,原本被太子逮住必遭责难的三皇子也呆住了。他一笑,在只有彼此两人看得见的角度跟三皇子眨眨眼。
三皇子也回过味来,“你你就是武侯世子!难怪!”
这难怪大有文章,太子奇异地望向自己的三皇弟,这武侯世子他也是第一次见,难道说三皇弟居然见过?
三皇子脸上有些赧意,“上次我在武侯府迷路,就是他给我指的路。”
“哦。”太子点点头,忽然又奇道:“三弟向来是过目不忘,这武侯府孤也走过几遍,绝对迷不了路,难道说,哈哈,三弟能博闻强记,却记不住路来着?”
“不是!”
三皇子极力想反驳,太子却只是大笑拍着他的头,说回去跟父王报喜,武侯私带三皇子出京的事竟不再提。只不过次日京中便流传出三皇子与武侯世子的相识,闻说三皇子居然能在那再简单不过的武侯府迷路,茶余饭后谈起这备受宠爱的皇子也多了些欢笑。
当夜泰和殿中,三皇子景桓却明显感觉到自己父王的不同。
临帝当着太子的面虽然是把景桓骂了一通,遣走太子后却温颜问道:“景桓怎么会跟武侯出京,那么远,你也够胆子!”
景桓笑得有几分得意,“儿臣那日跟小君礼玩,他说隔天要跟侯爷出去,儿臣便在路上堵住了他们。”
这位年过半百的帝王目光已没有白日里的锐利,将自己最宠爱的儿子抱在膝上,温慈地摸摸他的头:“跟父王说说卲山的情况,武侯是温厚人,怕事不敢跟旁人过不去,有没有人欺到他头上?”他想了想,又觉得不怎么可能,不等景桓回答又问道:“武侯的世子他……真的能说话了?”
景桓安份地应道:“是的,儿臣跟皇兄都听到了。”
临帝心中跟唐清一样,认为武侯世子在那个时候出生,恐怕也是被当时的煞气锁上,此时不由有些期盼,又问:“说的是什么话?”
景桓有些不满父王整天提到那武侯世子,又不敢欺瞒,郁郁地回道:“很寻常的话,就是跟他身边的小僮仆在讲的。”
临帝眼中有几分迷茫,缓缓地,凝成一抹怅然,越过帘栊,望着窗外幽幽月华,“武侯的诚心,终是得到他们的谅解了吧,景桓,父王也许是沾了你的光,午间歇息时都没有……”
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也许是觉得自己的小儿子还没有到可以交心的程度。
跟着也是临帝在说,景桓乖巧地听着,直到临帝有些乏了,才起身告退。
他年方十岁,已经记得许多,这回说是从武侯幼子那听来的事,其实不过是他自己要跟着去的。
但是在父王眼中,他不过是那个好玩又贪新鲜的三皇子,自然不会深究。
这武侯世子,确实有些古怪啊……
景桓再次步入那让他沦为笑话的庭院,分明是简简单单的院落,当时怎么就走不出呢?
凝神停步,却见树下的椅上坐了个人,这卧椅做得出奇,似乎是由柳条编成的,望上去像秋千那样晃荡,光是看着就觉得份外舒服。
他慢慢走近,那人犹自安睡,口里却呢喃问道:“唐清吗?”
景桓不满,走到他跟前挡住微风。阴影笼住那闭目小寐的家伙,只见他远不像帝京里那些粉雕玉琢的公子哥儿,面容平凡,眉目安然,虽不惊艳,却格外顺眼。正看得出神,那人缓缓睁眼,眼底有些迷茫,似乎还未梦醒。
景桓心里觉得这样子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看到那双沉寂的眼后却不再胡思乱想,明明是不同的两个人……其实在花下偷睡,也是很常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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