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胸膛一直在起伏,保持躺在床上转过头的动作,一动不能动。禾奚就这么看了我一会,抿着唇角委屈地对我说:“我在你的心里不重要了。”
我脑子里几乎立刻接上一句:“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我知道自己在做梦,梦是千奇百怪的,也不讲逻辑,所以梦里的人也不需要我回答,委屈抱怨完,他慢慢换了个姿势,坐起来慢慢将一只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哥,你现在碰不到我,我摸自己给你看好吗?”
以前还在禾家的时候,禾奚就总说些让人意外的话,他思维很活跃,自己一个人又爱多想,有时候说出来的话让人很难招架。
我看着他肚子上的手,眼皮和心脏一起颤动,我发现我进了监狱后,劳改了这么久,依然还是一个会对着自己弟弟硬的畜生。
“357号,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狱警在我耳边喊了一声,将我从回忆中拉回到现实,我看他一眼,转回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我头发没有吹干,还在往地板上滴水,身边的男人就在滴答滴答的背景音下,唏嘘地道:“你刚才想东西的表情真是有点……难以形容。我还没见过你那种表情。你到底在想谁呢?”
我脚步略微一顿,站定不再动,转过头看他。
他马上摊手:“好吧,好吧,我不问了,你不想说就不说。”
“我先走了,还有事要办,你去食堂吃饭吧,晚了就没饭吃了。”
我说:“知道。”
我回了一趟宿舍,将换下来的衣服拿去洗手池下面清洗了下,照常放在柜子上晾晒。将最后一件衣服搭上后,我心思不明,回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床,那里空空如也,没有人。
我想大概是房间太暗,所以总是出幻觉,上前一步拉开窗帘。
可惜拉完房间里也没有亮多少,我意识到这一举动是徒劳,这用铁网围起来的牢笼很少见太阳,死气沉沉才是常态。
我等头发稍微干了点才去食堂,虽然我刻意在晚饭点过后才去,但推门后里面的人仍旧很多,从窗口处排起了一条长龙,都拿着铁盘等打饭。
我慢慢走到长龙的最后一位站定,食堂人声嘈杂,有几人默不作声地朝我望过来,我没有理会。
监狱里也有高层和底层的等级划分,听说我是杀人进来的,这狱所里的人都和我保持着一定距离,好像很怕我。
我无所谓他们的态度,在监狱里交朋友未免也太好笑,我只用管好我自己,只是时间有点难熬,我以为过了很久,可直到如今也只有三年而已。
还记得当初我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正好有个人刑满释放站在监狱门口等亲属来接,我和他擦肩而过,他迎接新生,我迎接死亡。
我很幸运没感觉到麻木和悲痛的情绪,托储妍女士的福,她身边每换一个人,作为儿子的我就要跟着搬家一次,早已经练就了快速适应新环境的本事。
我打好饭,找了个空座坐下。
还没坐多久,忽然感觉对面有动静,我抬起头看,看见张若满坐到了我对面。
这个监狱里唯二敢和我说话的人只有中年狱警,第二个就是张若满,偷东西进来的,在这不会待太久,他仿佛拥有与生俱来的社交能力,来这不到一个月能够和好几个人打成一片。
他旁边人我不认识,只对他点了下头就继续吃饭。
张若满闻到了我身上的皂角香味,诧异地挑了挑长久没有修理过的眉毛:“你洗澡了?这个点洗什么澡,等下还要出去打扫,现在洗白洗,完了又出一身汗。”
我平静道:“晚上再洗一次。”
他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嚼了两口,“你这个人真奇怪。”
张若满饿死鬼一样狂吃好几口,忽然抬起油乎乎的筷子指指旁边人:“你帮我劝劝他,都被判七年了,还想着出去以后带老婆去欧洲玩呢,等你出去你老婆都有新老公了。”
那人长相斯文,闻言恼羞成怒反驳:“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老婆说了,她会一直等我的。”
张若满满不在乎道:“那是说着好听而已。”
“七年,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哪有那么多深情真爱,实话说吧,就是再怎么爱都得败在现实前面,你老婆和孩子娘俩孤苦无依的,凭什么等你一个劳改犯?”
“七年,可不是七天,一年时间就能忘掉一个人,一个月时间就能结交新人发展新感情。你不在身边,她还会见更多的人,去更多的地方,然后她就会知道,原来你不是最好的那个,也不是一定非要你。”
“除非你长储应珣这样,你出来以后还可能和你偷偷.情。七年,你出去以后都年老色衰了,还是蹲过牢子的,谁要你,人家没有你,早就有机会认识更喜欢的人在一起了……你那么看我干嘛,我是让你认清现实,储应珣,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握着筷子顿了下,抬起眼笑:“再说人该哭了。”
……
从食堂里出来,我去走廊一边的洗手池上洗了洗手,洗完逆着人流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一个窗户边往外看。
狱所很是沉闷,外面正在下雨,雨幕哗然而下,水浪一遍遍从窗户上淹过,我看着窗外模糊不清的景色,其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就是看着不挪眼。
看着看着,我的胳膊忽然被人擒住大力拉了一把,那人想把我向后拉,结果力气不敌我,我站在原地半步没动,回头看见了张若满的脸。
张若满惊疑地打量着我,又因为没拉动我满面臊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嘀咕是不是最近太久没锻炼,嘀咕了几秒才对我说:“对不起啊,我还以为你想跳楼呢。”
他抬下巴指指窗户,声音里竟有些后怕:“也不知道咋回事,每次看见你在窗边,我都感觉你想跳下去,尤其是刚才……我一时紧张就手快了。”
我听着他的解释,凝眸沉思不语,无言于原来我在别人眼里是这种形象,沉默片刻后说:“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脆弱。”
张若满不回嘴,“最好是我想错了,这监狱里你是我看着最不像坏人的一个,可不想你死了。”
我没说什么,也来不及说,监狱里的集结拉铃响了,到了所有犯人晚上的劳改时间,张若满收起声音,朝我挥了两下手大步向前去。
我和张若满不过是两步的距离,不到三秒就被后面拥挤过来的人流冲散。
晚上七点到八点是固定的打扫时间,两两一组,表现良好可以考虑提前出狱,这座囚牢里的人虽然不见得多后悔当初犯的事,但想从这里出去的心愿是迫切的,装也要装得惺惺作态。
张若满原本的搭档是今晚和他一起吃饭的人,而我落单,因为张若满傍晚惹恼了自己的搭档,那人一时半会不愿意见到他的脸,于是张若满只能拉上我。
有狱警背着手在我们之间来回走动,我沉默地低头擦着桌面,速度很慢。
张若满在我身边擦柜子,一条抹布搓洗过至少六回,擦东西的速度几近能看出残影,但他不是最快的一个,这房间里的人将近大半人都这么积极。
张若满擦得大汗淋漓,回头见狱警的视线不在这边,积极的劲就散了,他走过来看看我,眼神变得奇异:“储应珣,你知道我走过来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作出洗耳恭听状:“想什么?”
张若满煞有其事说:“你和这个监狱特别格格不入。”
他把一条抹布扔在桌子上,佝偻着背擦了两下汗:“你是我见过出狱欲望最不强烈的一个,这间屋子里的人哪个不比你强,争分夺秒地在狱警面前孔雀开屏装模作样,就连那狱警一小时下来活动量都比你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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