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叹了口气:“可他也早已是强弩之末,何必为了他犯了杀戒。”
“他的强弩之末,尚可再活百年。你只知三魂四魄,又怎知下一次是四魂五魄还是五魂六魄?师父,这便是你的道吗?”他问。
大祭司怔然,他无力反驳,因为他知晓,城主只会更加贪得无厌。
良久,他苦涩地笑道:“是为师错了。”
“可是师父,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说罢,顿时间,殿外翻涌的恨意与黑气相互缠绕,仿若是要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一切吞噬。
隐约间,长街一片嘈杂,远处的山林燃起了幽蓝的焰火,白色的幽魂在上面跳舞,似乎在享受着它们生命的最后时刻。
“我们一块儿死吧。”卫柏舟说。
江渡冷脸,躲过缠上来的黑气:“大爷的,疯子。”
无尽的灰烬飘洒,云掩住了月,天地昏暗无光。
江渡朝容念风说:“我们快走吧。”
容念风漂亮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摇头:“你先走,我等叶星辰。”
“你等他作何?再等下去我们都得跟着思南邬陪葬!”
容念风笑了,眼里划过一丝偏执,猩红的火光在他眸中跳动,江渡听见他说:“我信他。”
江渡一怔,爆了粗口:“你爹的你也是个疯子!”
“你要死自己死吧,本座不陪你们这些疯子玩了。”
他正要走,忽然,翻涌的恨意渐渐平息,远处幽蓝的火焰熄灭。
清冽的嗓音落下,少年冷声说:“你违反约定了,卫柏舟。”
忽而,霜花漫天,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
第59章 神明撑伞夜归
只见少年素净的指尖往他自己修长白皙的脖颈去, 冷白的雪肤下青筋暴起,直至无法呼吸,他才猛地摔倒在地。他仍然是用叶星辰的身体, 用的是叶星辰的声音,但容念风就是知晓,现在说话的人又变成了卫柏舟而不是叶星辰。
卫柏舟手撑在地上, 脸上挂满了泪,他放声大笑着, 浑然不顾缠绕在周身的黑气。
血水浸染了他的手, 他的眼,他道:“…可何处又有我思南邬一城人的归处?”
世间已经容不下思南邬了。
常人只道世间有城, 谓思南邬, 鬼城也。却无人知思南邬只是迷了路,忘了归途,非鬼城也。
大祭司踏过碎骨血肉,常年白净的衣衫红了一片又一片, 他叹了口气:“柏舟,再陪为师走走可好。”
…
纷纷扬扬的雪落了满城, 容念风伸手接住,紧接着化了水。
有些凉, 他心道。
他拢了袖口,藏起被冻得通红却仍然漂亮又修长的手指, 与卫柏舟和大祭司两人落了段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江渡问:“叶星辰是不是没有被夺舍?”
容念风摇头:“不知。”
“你说他同卫柏舟做了何约定?”
容念风还是摇头:“不知。”
江渡忽然很有恶趣味地笑道:“那城主岂不是也算是他杀的?”
“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一直说不知的人冷声道。
江渡觉得他的反应甚是有趣,饶有兴致地挑眉:“是不如何, 不是也不如何。”
容念风睨了他一眼,并不在意地开口:“城主已入魔, 死了,也是死有余辜。侍卫、奴才、男宠分明知城主嗜血成性荒淫无度,不配为一城之主,却无一人反抗,甚至助纣为虐,也是死有余辜。叶星辰何错之有?卫柏舟又何错之有?”
错的从始至终都不是他们。
沉默良久,容念风听见江渡笑得开心,江渡道:“疯子。”
走得远了些,寒风凛冽,他又说:“可是容念风,那会堕魔的。”
你和他,不是求仙问道之人吗?杀了凡人,有了杀意,还算吗?
容念风顿了顿,仿若未曾听见一般,又继续往前走。
…
无人的长街一片死寂,徒留一地的油纸伞,无数白色幽魂游荡在人间,他们穿过隔着层峦叠嶂的几百年岁月,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地方,故人归。
一切归于平静。
意外的,卫柏舟却看见了几个小孩。
他们在踩雪,在雪上落下深深浅浅的脚印,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小巷,好似刚才思南邬的异象只是黄粱一梦,从未发生。
许是一袭红衣太过惹眼,又或者是他溅满血的手和脚把白雪染红了一片又一片,他们驻足,看着走在长街上的几个奇怪的大人。
也许明日他们就会同家中爹娘说起今晚偷跑出来遇见的怪事,说昨夜遇见了大祭司,他全身是血呢。等城主殿的消息传开,他们会知道他们敬仰的大祭司杀了他们的城主,会知道他们的大祭司也想杀了他们。然后他们高声呵斥,后悔在长阶上跪拜,怒骂在祭祀殿点燃过的一次又一次的香,说:真是晦气,妄我们白白信了他罢。
啊,卫柏舟心想,还是应该一块儿死的。
这样他们可以一道去往夜忘川,他听闻那儿开满了诡魅的红色彼岸花,走在夜忘川的冰上,还能看见冰下的点点萤火如满天星辰,运气好些,仰头时还能看见渡不过的魂火焚烧如灯,逆流而上,没入无垠的天穹。
和他梦中的夜忘川不同,太冷了,他受不了。他也不用再看着渡不过的残魂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双眼流泪。再也不用看他们的脚因为夜忘川的水灼烧一次又一次,烂掉,然后又愈合。也不用再看他们蜷在一起绝望又难过的背影。
这样他就不会愧疚。
不过像他如此这般罪大恶极之人,想来是去不了夜忘川的,大抵会去无间狱吧。
他会在那里度过百年又百年,最后在漫长的孤寂中死去,再也无法入轮回。
夜里风大,今年的思南邬实在太冷了。
忽然,有一个小孩叫停了他:“大哥哥,给。”
卫柏舟回神,那是一方素帕。
他愣了愣,缓慢接过。
小孩从他脚边跑开,消失在了小巷的尽头。
他们又继续往前走。
大祭司一路无言,似乎真的只是陪他走走。
卫柏舟倒是想到了很多事,比如说他第一次随大祭司下山时涌动的人潮,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即使遇见游荡在长街上的游魂也只会扬声问是谁家的魂又跑了出来。有时遇见馋一点的魂,还会笑着递吃食给它,说:唉,这是哪家来的馋魂,给你些吃的快些回家罢。
又比如说他初次见万阶上,跪了一阶又一阶的人,阖眼,所求竟只是想让思南邬一城人平安顺遂……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城门。
无数的白色幽魂排着队,去往城外埋葬着他们尸骨的山上。
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他们缓缓转身,透过叶星辰的身体,远远地朝着卫柏舟躬身:“多谢大祭司了。”
卫柏舟哭了,眼泪从他的眼里滚落。
有幽魂过来,是一位半百的阿婆,她伸手,想给他擦掉眼尾的泪,她说:“没事的,孩子。”
也有年纪尚小的幽魂,是早早夭折的六七岁的孩童,他们抱着卫柏舟的腿,闷闷道:“谢谢大哥哥每天梦里都给我们说故事。”
还有胡子花白的阿爷温声:“孩子,那我们就先你一步走了。”
卫柏舟满脸泪痕。
雪越来越大了。
大祭司将撑开的油纸伞递给他:“柏舟,送送他们吧,莫要让大雪沾衣才是。”
卫柏舟接过。
城外,天地昏暗,幽蓝的焰火早已熄灭,白色的幽魂尚在跳舞,只是百年的恨意埋葬在了白皑的雪下。他们手中提着灯,好似在为何人指路。
大雪纷飞,一袭红袍,神明撑伞夜归。
江渡问:“……所以一切都是卫柏舟和他们一道做的吗?”
容念风道:“不知。”
除了卫柏舟,世上无人知晓。
思南邬落满了雪,城中起了异香。睡熟的人坠落进了一场平静的梦中,梦里,没有无尽的灰烬飘洒,更没有幽蓝火焰燃尽远处的山林,有的只是漫天的蓝色灵蝶扬翼,如星雨一般划过天空。还有仙人从天上来,天降神谕,他们不再惧怕日光,只待来年春风吹生,柳枝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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