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档1988(46)
米泽海坐下来,抱着他道:“对,也是为你好,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其实你爷爷人很好,奶奶人也好,他们都是好人。”他哄着儿子,大概是这些话太过感伤,米泽海为了转移注意力低头看了他手里的蝈蝈笼,问道:“这是你爷爷给你的吧?我小时候常玩这个。”
米阳道:“也是爷爷给你做的吗?”
米泽海道:“对啊,每年夏天都有一个,带出去玩儿他们不知道有多羡慕我。你爷爷的手特别巧,这点咱们全家你就跟他像,对了,你不是想学修书吗,以后可以问问你爷爷,他会的杂,什么都懂一些,肯定能帮到你。”
米阳觉得很新奇。
米泽海笑着道:“不止这些,你爷爷还带我烧东西吃,那会儿的烤玉米可没现在这么干净,但是我又喜欢吃刚下来的嫩玉米,烤的黑不溜秋的,啃几下就一嘴灰,你奶奶不让,说这样容易生病,我们爷俩就躲出去偷着吃。”米泽海看着那个小蝈蝈笼子非常怀念,话都比平常多了许多。
米阳从未听过这些事,还想再问,忽然听见有三弦琴的声音传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好奇问道:“谁在弹琴?”
米泽海道:“你爷爷吧。”
米阳更惊讶了:“爷爷还会弹琴吗?我以为咱们家那把琴就是放在那当摆设的。”
米泽海笑道:“当然会啊,你奶奶以前唱戏,多少人花钱想听都要排队等着了。你爷爷啊,就在一边给她弹琴,只要你奶奶开口唱,他拿到什么乐器都会,什么都能上手,最好的就是这把三弦。我小的时候还能听到你奶奶唱戏,唱的特别好听。”米泽海说着,然后自己又摇头感叹道,“可惜她后来病了,很多年都不唱了。”
小院里三弦琴的声音咿咿呀呀地传来,米泽海抱着儿子低声说着话,又回头看看那个自己小时最熟悉的院子,满目的怀念。
房间里,米鸿正在拉三弦,神情认真,但也会习惯性地抬头去看老伴儿。
老太太就笑着道:“又错了,这里太高,我每回唱上去都好费劲儿,你下次弹低一点。”
米鸿也笑了一声,点头道:“好。”
米鸿拿了琴哄老太太高兴,老太太兴致好了,也哼唱两句,不过很快就咳了,米鸿又不许她唱了,就拉三弦给她听,然后自己哼哼。
出乎意料的,他唱的还不错。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米鸿低头拨弄琴弦,一张凶脸在灯光昏黄的明暗里也没有太过于棱角分明,低眉垂眼的样子看着有几分沧桑,他接着唱:“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琴弦弹了手,发出“铮”的一声,米鸿心里发苦,勉强笑道:“咱们不唱《锁麟囊》了吧,这个不好。”
老太太点点头,随意道:“好。”
米鸿琴调慢下来,很快换了别的词唱起来:“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广寒清冷我欲折桂呀……”
老太太看他一眼,笑道:“瞎唱什么呢,哪儿有这句呀。”
米鸿停了琴去看她,道:“当初你唱的最好的就是这《锁麟囊》和《贵妃醉酒》,我当时在一旁听的出神,一直看你,都看呆了,还是旁边的人拍醒我。那人给我出了一道题,他问我,知不知道‘月宫折桂枝’是什么意思?我回去之后想了很久,才知道他是损我呢,这月宫和金桂都是高得无法攀登的,他这是变着法告诉我剧院里的小桂枝是‘高不可攀’的角儿。可谁能知道最后是我蟾宫折桂呀……”
他又哼唱了两句,眼角笑出皱纹,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慢慢覆在老伴儿手上,低声唤了老太太的名字,“桂枝啊,你多陪陪我,我就多享两天福气,好不好?”
老太太斜倚在木床上笑起来,轻声道:“哎,听见啦。”
老太太精神不错,神情柔和,米鸿弹唱,她就凝神听着,偶尔低声哼一句附和一下,更多时候是唇角带着浅笑去看老伴儿。
她每次都跟米鸿说好些了,但是她的身体拖了这么多年就像是风中的烛火,风吹来闪动几下,那个豆粒大的火苗硬撑着一次次又坚持住了,她用自己最大可能,艰难地活着。
但无论怎样,她还是不可避免的衰弱下去。
米鸿心里焦急,煎药的事更是一力承担,只是他也上了年纪,有一次熬药的时候不小心趴着睡着了,然后醒来发现药锅里的药汁几乎快要干了,带着一股刺鼻的怪味,米鸿手忙脚乱地把它端下来,勉强沏出小半碗来,黑糊糊的已经不能入口了。
他自己眼圈红了,在厨房抹了眼泪,把药倒了重新熬了一遍。
中药熬干,是不吉利的,米鸿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照顾的更加小心了,也不肯再离开小院和老太太身边一步。
这期间老太太一直笑着,反倒是米鸿经常被吓到,有时候他蹲在厨房熬药还哽咽几次。米阳瞧见一回,他是进来拿东西的,瞧见之后见米鸿也没有闪躲,就大了点胆子,凑上前去安慰了一下:“爷爷,你是在担心药熬干的事吗,那个没事的,坏的不灵好的灵,这个才准。”
米鸿摇摇头,哑声道:“不是,我是心疼她这一辈子过的苦。”
说完就守着自己那个咕嘟响动的药砂锅,亲自沏好了药端着给老太太送去了。
但是这一碗药,老太太没有喝。
她喝了大半辈子的药,从未有过一天气色如此之好,脸上带着红润,人也看起来年轻多了,一下有了精神。她自己坐在那,已经换好了一身新衣,瞧见米鸿端药进来,就笑着对他道:“把药放下吧,我不喝啦,你坐着,我想跟你说说话。”
米鸿眼泪已经滚下来,摇头不肯:“桂枝啊,咱们先喝药,当我求你,我求你……”
老太太对他道:“我要走啦,你帮我看着孩子们吧。”
她声音柔美,说话的时候带着叹息一般,看着老伴儿的眼神里有着不舍:“你当初要抱养一个孩子来咱们家,是为了我,我何尝又不是呢。”
“你呀,这一辈子跟头牛一样倔,谁的话也不听,当初如果不是我……好好,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提了,我身子骨一直不好,也不能给你留下个孩子,我就想啊,等有一天我要走了,怎么留住你呢?得有个‘家’在,一辈辈的儿孙都在这个家里长大再成才离开,去别的地方抽枝发芽、开花结果,我看不到,你就帮我看着。”
“累赘?这么好的儿子,这么乖的孙子,怎么成累赘啦?”
“我不管,米鸿,你答应我。”
“答应我,活着啊。”
“不然我到了那边,就不等你啦……”
……
老太太跟他说了很多,她的眼神太过哀求,米鸿一辈子只对她一个人心软,从来没有拒绝过她一件事儿,她坐在那抓着他的手,求他活——他再不愿,也硬是从嗓子眼里憋出了一个字:“哎。”
老太太得了他的许诺,神情一下放松了,她笑着道:“我有点累了,想睡一会。”
米鸿扶着她躺下,半跪在床边握紧了她的手小声喊她名字,一声一声,由小到大,由急到缓,但手里握着的温度还是一点点流逝。
米鸿跪在那老泪纵横,一口血咳出来,两眼通红嘶哑道:“桂枝——啊——”
昔年蟾宫折金桂。
金桂逝。
不可追。
第54章 车队
米泽海听到声音匆忙赶去堂屋之后, 只听到米鸿的哭声,就明白过来, 心里像是被巨石狠狠砸了一下,鼻酸眼胀, 喊了一声“妈”也跪下哭了起来。
老太太去的很安稳, 像是睡梦中离开一般, 神情放松。
米鸿整个人都废了, 只顾着在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伴儿,哪里都不肯去,嘴里念叨着她的名字,像是要把她再叫醒。米泽海和程青年纪轻, 不懂这些事该如何操办,还是程老太太出面, 来帮着办了一场丧事。
等到要把人抬出去的时候, 程老太太还在担心米鸿会不会上前抢人,一再叮嘱了那些人要小心一些,千万不要伤了老爷子:“他年纪大了,人又倔, 一会要是起了争执你们也多担待些,小心一点别让他摔了。”
来帮忙的都是一些年轻小伙子, 长辈吩咐,连忙点头答应下来。
但是米鸿并没有上前抢人, 他看着老太太被抬出去,愣在那, 然后眼睛红了,喃喃念叨一句:“真走了,走了。”紧跟着又闭了眼睛滚下一行热泪,嘶喊了一声什么,他声音太哑听不真切,人站在那昏了过去。
老太太刚走,米鸿就病了。
米泽海一边办了丧事,一边照顾父亲。
米鸿的身体原本很硬朗,这么多年照顾老太太跑前跑后的从来没耽误过什么,但是现在突然一下就松了劲儿,自从那天在堂屋昏过去之后,人再醒来,像事一下就苍老了,勉强撑着身体送了老伴儿最后一程。
老太太那个黑漆的骨灰盒,是米鸿亲自放下去的,他神情淡漠,除了身体虚弱,面上已经不怎么悲伤了。
只是老太太入土为安那天,米鸿原本花白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
第二天米鸿醒过来之后,先把米泽海叫到身边来,平静地跟他说了几句话:“你母亲的事已经都办完了,现在你走吧。”
米泽海道:“爸,您让我去哪儿?”
米鸿看着他,道:“去找你的亲生父母,这么多年我和他们书信来往从来没有瞒着你,你也知道在哪,去认认路,一家人总归是要在一处的。”
米泽海跪在那,眼睛通红道:“爸,我不走,您就是我的父亲,妈走了,我会永远照顾您。我都和青儿商量好了,我从部队转业,我哪儿也不去,就回咱们镇上,我守着您一辈子,伺候您……”
米鸿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只是抬手的时候虚弱了许多,人也看着憔悴,他哑声道:“你走吧。”
米泽海哪里肯听,坚持留在家中照顾他。
米鸿上了年纪,忽然受到打击,更是病来如山倒,躺在床上粒米不进。
米泽海急的不行,拼命想法子让他吃东西,实在没办法只能让医生来给打一点营养针,但上了年纪的人,并不能这样折腾太久,医生把话都说给他们听,要让老爷子自己配合才可以。米泽海什么方法都用了,用求的,用哭的,还跪在那伺候他吃饭,哪怕只喝一口清粥都高兴的不行,老爷子还没起来,米泽海自己先瘦了十多斤。
程青照顾着一家老小,虽然她也心疼丈夫,但是比起躺在床上短短数日就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头,米泽海这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她现在对公公米鸿没有半分怨怪了,米鸿对老伴儿什么样她都看在眼中,这会儿心里除了哀痛,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只能努力做好自己的事,多帮上一点忙。
米鸿一心求死。
米泽海在床前伺候了数日,终于明白过来,父亲之前把房本和所有值钱物件交托给他的时候,并不是说说的——米鸿对儿子的照顾远远没有老伴儿那么多,但他也依旧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养大了米泽海,送他参军,凡是别的父亲能给的,他也给了这个养子一份。这么多年米鸿从不打扰他,偏偏这次不管一切的叫他回来;这么多年对儿子疼爱,偏偏这次受伤不管不问……只因为他已经和儿子划开了一道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