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古代当名士 下(10)
他紧裹着那条黑底红花的纱巾,意气风发地走在最前头,桓凌闲闲随行,隔着纱巾看向他,细看着那一团黑的纱巾下微扬的下巴,与他眉眼间骄阳般灼灼的光彩。
颜色朦胧,像是隔着一面久未打磨的旧铜镜里观人,似真非真。
但这朦胧又有朦胧的妙处。
他头上罩着这么一片黑纱,便走在日头底下,也能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看着他心里喜欢,就能顺着心意笑出来。不必顾忌别人眼光,不必压制自己的神情,只为维持右佥都御史的体面。
他们两人并肩而行,一个看叶一个看人,一头走一头观察着烟尘、噪声污染范围,挑选地形舒阔平坦,可以建书院的佳处。而随行的差役们只怕自己蒙头盖脸的像贼,都挤在两位大人和座骑身后,低头缩项、踽踽而行。
偶尔抬头,看见老爷们顾盼洒脱的样子,都得发自内心是敬仰:不愧是朝堂出来,见过世面的大人物,蒙着头脸也不碍人家一身名士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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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经济园区这烟柱升起来,便是日夜不熄,虽然燃起的时间不长,却俨然成了汉江一景。
上下游渔船、汉江府货船与拉纤的纤夫都认得那烟在何处,遥遥看见江边烟柱冲天,便认得离府城还有多远。便是从外地远来的船只,到这汉水上都会从卖水、卖菜饭的小舟上听到那几道烟柱的故事。
那是他们汉中知府为了收容北地逃来的流民,特地建了个“经济中心”,沿江建了好多房子、灰窑、煤窑、砖窑……日夜开工,无论何时船经过那里,都能听见砸石的声音从岸边传来。
特别是从上游沔江而下的船,经过那个“经济中心”的所在,能清楚看见矗立在水中巨大的木制水车、水碓、水磨等物轰然运转。
船上的客人听了这消息都觉得新鲜,争相追问那些小船船主:“那‘经济中心’是什么,里头建的是什么作坊,怎地有那些高大的烟柱?汉中知府收容那些流民,不怕供不上口粮吗?”
虽说五月已经是收麦时节,可打了新麦又要交赋税,汉中换了这任知府,难道田里就能多收几斗麦子,供养得起许多灾民了?
那卖水的人得意地说:“那算什么,我们新任知府大人,就是去年三元及第的那位宋状元!神仙般的人物!你看那经济园多么气派的地方,建了那么多的大房子,比我们府城心里的王府的房子还敞阔,你们猜是花了几天盖的?”
都比王府敞阔了,起码也是花了几个月建起来的吧?
哪里要得那么长时间!要是跟寻常人家盖房子一般费力,还算得什么神仙中人?
就两三天工夫!
不算前头夯地基、晾水泥板,一个大房子就只花了两三天的工夫就稳稳当当地竖在江边了!房顶还铺了叫什么“沥青油毡”的东西,比好瓦工排青瓦还密实,不漏水!
那些船主吹得神乎其神,原本客船上的外乡客人待不信的,却当不住这故事的主人就是个名闻天下的才子名士。
三元及第,天下无双。
为了和心上人桓御史传情,就造出了不输鲁班工器的鸳鸯尺,如今要收留流民,几天之内造个什么园不也很正常?
真正让人想探究的是,他能从哪儿弄来那么些粮食给流民吃?
一名神容清矍的青衫儒士站在船头,听着后面嗡声议论,双目聚焦汉水尽头,两道黑色烟柱冲天而起之处。他身后一名稍稍年轻些的儒生也望向那烟柱,感叹道:“这位宋状元真是走到哪里就出风头出到哪里,也不知这经济园中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让他生出能养得起陕北诸府流民的念头。”
汉中经济园。
难道他是打算以汉中一地经济陕西,亦或经济九边,甚至经济天下?
青衫儒士抚须不语。
汉水奔流不息,人立在船中,却如见两岸山水来迎人。而那数道烟柱,与烟柱下巨大的水车、水碓也渐渐映入眼中,碎石的轰隆巨响与脚下水声夹杂入耳,震得人对面开口都听不清话音。
直到顺流而下许久,碎石的声音被远远甩在身后,他才听清身旁儒士问话:“杨公,我听船家说今日风水皆顺,不久便可到汉江码头。如今天色尚早,可要直接进城拜见……”
他朝城内方向拱了拱手,略去名称,问道:“还是在城外休整一天,递了帖子进去等传唤?”
杨公回望身后已看不甚清楚的水车等物,与那无论远近皆能见其直冲云天的烟柱,淡淡应道:“我等一身风尘,如何能径自求见,自然要在城外沐浴更衣一番,等候传唤。”
上了岸再问这汉中经济园究竟是什么所在,内中又是怎么个模样。
第164章
汉中府不愧是陕西有数的富裕繁华之所,越近码头, 水面上的船只熙攘, 声音越发嘈杂热闹。码头上人来车往, 货物流水价从停泊的大船上运上运下,声音沸扬, 一派繁荣景象。
杨大人所乘的船泊入港口,从船上搭了跳版到码头上,客人们便收拾行李依次下船。
他年纪虽大了几岁, 却身轻如燕, 踏上跳板几步就走到码头上, 反而随行的师爷与挑着行李的军士们都走得颤巍巍,不敢快步, 叫他远远地落在后头。
他大步流星踏上港口坚实的土地, 下意识地看向西北烟起之地, 而后环顾四周情景。
也还不到两个月没见, 这码头好像又比他上回所见繁华了些:码头附近从前那些衣衫褴褛的乞儿仿佛见不着了。原先到处是为了抢活计厮争得面红耳赤、乃至要动手的力夫,满面尘灰麻木等着活计的脚夫, 如今看着似乎人人都在干着什么活计, 少见有为此争抢打架的了。
他离开不过短短一两个月的光景, 这座码头怎么会有这么大变化?
他往那里站定, 四下打量的模样, 一看就像是外地人。立刻就有些往酒楼客栈拉客人的闲汉上来问他要不要打尖、住店,需不需要雇脚力、租滑杆、轿子、马车。
随侍杨大人的家人、士兵都没跟上来,他索性也放下身段, 亲自问这汉子:“我今日乘船从沔江过来,看见那边数十里外有一片作坊,说是本地知府建的‘汉江经济中心’,那是什么地方?”
那闲汉也看向上游方向,笑着说:“那是我们大人收容留民的地方。就四月间建起来的,也没多久,如今日夜碾石烧窑,据说烧的还都是给王爷修房子的灰、炭,弄好的流水价往城里送。那些流民在园子里干活,按时给三顿吃食,还给衣裳头巾,倒强我们这些本地百姓,在码头上苦挣一天,也未必挣得齐衣食呢!”
杨大人诧异道:“那园子里能容下多少人,一天烧多少灰?凭些灰炭之类,也供不起这么多人生活吧?难不成他自己供养着流民?”
那闲汉摇了摇头,撇着嘴说:“老先生看着也像个读过书的处士,怎么还不及我们百姓明白?咱们大老爷是京里翰林院出来的高官,考中了三元及第,见过皇上的人物,他做官能和一般的官人一样吗?反正他就是有这本事……”
他不仅肯养一园子外地逃来的流民,还不肯叫那些流民下死力气干活,特地让人在园中立了漏壶计时,好叫他们按时做按时歇呢。
听那些流民说,这位大人还曾亲手试干过流民的活计,亲自教他们怎么干活省力、干到多累时应当休息。那些流民吃的又饱,干活也不甚累,在园区里又有房子可住,本地穷苦百姓都不及他们过得好了!
他越说越神奇,杨大人听着直如话本故事一样。
堂堂状元之身、翰林编修、汉中知府……亲手干些流民苦力干的活计?他做了快三十年官,将这陕西诸府将将走遍,也从未见过天下有这样的官员,有这样的读书人。
杨侍郎轻嗤一声,也不与那闲汉争辩,只问:“你从何处知道这些的?难不成你也曾到经济园中做过工?”
那闲汉竟没被他问住,反倒挺了挺胸,面有得色地说:“小的虽没进去过,家里却有个兄弟在那园子外头卖酱菜,那些流民出来买他的菜时亲口说的!”
不是说宋知府供他们衣食么,那园子里的流民也出来买东西?
闲汉笑道:“那里几百口人做事吃饭,还有妻儿老小在左近盖了房子住,什么东西不要买?原先只在杨庄、刘庄等几处乡里卖杂货的货郎如今都爱往那边跑,有时还能收着宋大人给园子里力夫置办的大花头巾呢。”
杨大人猜不到花头巾有什么用,却能想到流民能出来买东西,那园子定然就不像寻常名家园林那么严密,要去看看也方便。
他的师爷心惊胆战地叫人从船头扶上码头,穿过喧嚷人群找着大人的时候,便听他说:“先找客栈把行李放下,子丰陪我去那汉中经济园看一眼。”
码头附近没有驿站,杨大人上回过来时就住过一间福兴客栈,这回照旧定那处的房子,先叫人把行李安顿下去,他们两人……再带几个军士,到那园区里看看。
其实那里有人做工、卖东西,倒不是什么危险地方,如今又还未过午,天色正明,他与师爷两人过去本来也可以。不过因他身上带着关防、路引,丢了可是要命的事,还是多带些人更安心些。
他索性就要那闲汉替他们雇车,一行四人乘着辆只覆了层青油顶蓬的双轮小马车,摇摇晃晃驶向山中。
路上倒还看见有连顶都不带的平板车,上头围坐着一圈人,当中堆着各色筐笼,有的上头微微冒着白色烟气,浓浓的咸香随着白气冒出,被风带向他们这方向。
师爷刚从船上摇下来,时近中午,闻见这香气倒有些饿了,精神微微振奋,问那车夫:“这些人便是去经济园卖吃食的?”
那辆车上的小贩主动答应:“听几位口音像是外地来的客人,是听说了我们汉中府经济中心的名声来的?我看你们是读书人打扮,莫不是想投靠我们大老爷和桓老大人,在书院里当个先生?”
要是给他们府尊大人教书的,那他就白送个馍给两位先生,再厚厚涂上一层大酱,不要钱。
百姓如此纯朴,白面馍香气扑鼻,江师爷不忍辜负,摸向钱袋,打算问他买几个吃。
杨大人听到“书院”两字,格外上心,主动问了一声:“这里离城这么远,又是流……工匠往来之地,怎么偏要在此建书院?可是宋大人亲自操持的?”
卖馍的收了江师爷的银子,态度越发好,一面厚厚地给他涂上带着碎肉块的酱汁,一面应道:“正是我们大老爷挑的地方。听说是大老爷和桓御史他老人家在那经济园奠基时亲口说的,我们府里大户都听见了。”
赶车的也感叹道:“经济园里只用流民做工,若建学校时也用咱们本府百姓做工就好了。”
给知府大人做工又不累,给的东西又多,说出去都比他们赶车有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