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刺(45)
唐筠抿唇不语。
至今他还记得特别清楚,十年前那个夏夜,他悄悄溜进绝影房间时看到的情景——绝影将封彦压在凌乱不堪的被褥里,两人都是衣衫不整、面色潮红。
彼时都是十六七岁,这番模样自然会叫人想歪。
尤其是唐筠,更是有如当头棒喝。
他本来是想把亲手打磨的玉佩挂在绝影床头,好让对方第二天一早睁眼就能看到,这是他送他的十七岁生辰贺礼。
封彦当即大叫,招来许多的人,当众指责绝影要对他施暴。
唐筠心神大乱,气恼、震惊、失望等情绪齐齐涌上心头,狠狠把玉佩往地上一摔,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而绝影身上迷情之物未解,本就浑身燥热,强行咬破舌尖才能勉强保持一丝清醒。
少年人又好颜面,被人当众指责行这种猥亵之事,他也又气又恼,当时根本没想到要与唐筠解释。
即便当时傅少御已因前番婢女近侍离奇死亡对封彦有所怀疑,但调查还是需要时间。
绝影以为,哪怕所有人都怀疑他,至少他能在唐筠这里得到一份信任。
可他等来的,是唐筠要去踏仙阁的消息。
绝影前去质问,唐筠却片字不肯答他。
年轻气盛,那股倔劲儿泛上来,没忍住吵了两句嘴,许多平日里相处的小事都被拿出来摆上桌案,插上蒺藜,互相往对方身上招呼。
气到极点,绝影说了这辈子他最后悔的那句话。
——好,你要走我不拦你。去了踏仙阁就永远别再回来,滚!
唐筠当真滚了。
这一滚就是十年。
“封彦嫉恨我受公子器重,他功夫不如我,只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绝影竖起三指对他起誓,“我心里从来只你一人,也绝未与那厮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如有虚言,天打雷劈。”
唐筠把视线转开,沉声道:“你不必跟我发誓。”
“那你要怎样才肯信?”绝影追问。
唐筠没答。
这番话,他不是不信。
只是他不能释怀,这个解释绝影拖了十年才肯开口。
人生有几个十年?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长着长着就变成了木头桩子?
“你这么拦着,我怎么回踏仙阁?”唐筠把缰绳从他手里夺过来,“误了大局,可不是你我担待得起的。”
绝影终于脑子灵光了一遭。
他翻身上马,坐在了唐筠身后,把人揽在了怀中。
“既如此,我送你回去。”
唐筠倒也没再推开他,只是叹了口气,幽幽道:“过去的就算了,咱俩做不成鸳鸯,也不必做宿敌,你我同门,以后我自会叫你一声大哥。”
大哥把他搂得更紧,扬鞭带他策马奔向西南蜀中道。
“我不要做你大哥,我要做你的影子。”
第42章 重相逢
傅少御并没有立即北上。
他心想,或许萧绝良心发现,会回小酒馆找他。
只是等了一个上午,人没等到,却有几个散侠游士路过,以为他是掌柜的,冲他讨酒喝。
本想把人打发走,但傅少御听他们闲聊提到了踏仙阁,他便做起了临时掌柜,分心偷听了两句。
燕家出事后的这几天,频频有人试图去往不至峰打探消息,一部分是想搞清楚传言中的异瞳杀手是否真的存在;另一部分则是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不至峰有暗宫藏宝的消息,想借此机会来一探虚实。
武林正道本就视踏仙阁为魔教,这么多年的相安无事,无非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进行发难。
可眼下不同了。
燕星寒之死,是个绝佳的理由。
不管封彦所说的“双目异色”之人是真是假,只要和踏仙阁扯上关系,就已足够。
至于真凶究竟是谁,除了燕家人,又有谁会当真关心?
这么多年来,风平浪静得像陷入一场漫长凛冬季的江湖,终于露出了细微裂痕。
冰面之下,暗流涌动,各怀鬼胎。
看这情形,萧绝的身份一旦暴露,只怕武林会拿他祭旗,征讨踏仙阁。
傅少御心中多了几分计较。
待到午时过后,战战兢兢的老板溜回来看了一眼。
远远瞧见自家铺子还在,不禁松了口气。待他走近些,竟发现昨夜的一位大爷正立于柜台后与人细算酒钱,眼睛登时睁得溜圆。
怎么还做起生意来了呢?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傅少御瞄了眼角落里那两张拼在一起的长桌,想起昨夜激烈又缠绵的种种,他沉肃着一张脸,把铺子从老板手里盘了下来。
出的价钱远高于所值,老板自然喜上眉梢,美滋滋地揣着银票回家打算做些别的小生意。
傅大侠枯坐在这间空荡荡的小酒馆门口,突然想到一句话特别适合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直等到金乌西沉,也再没见到半个人影。
傅少御暗自发誓,等萧绝回来,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下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左右睡不着觉,他上马先回了趟上冶,今日燕星寒下葬,挂着白幡的府邸笼着一层惨云愁雾,除了隐隐的哭声,倒也没见异常。
萧绝也没来此处。
那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傅少御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究竟。
他纵马北上,但未疾行。离外公的寿诞还有近半个月的光景,他时间还算充裕,一路走走停停,打探萧绝的消息。
在第四天时,他终于收到了回音。
是绝影的飞书。
打开一看,上书八个大字:踏仙除患,未见其踪。
满心期待瞬间落空,傅少御这辈子从未如此沮丧过。饶是他向来进退有度,端正自持,此刻却无法自控拔剑出鞘,旁侧一棵大树竟被拦腰斩断。
碗口大的截面,整齐平滑,可见其剑术精妙。
轰然倒下的大树,砸起一片灰尘,惊了正在吃草休息的马儿。
它长嘶一声,扬起前蹄调转马头,将松散栓在树干上的结挣开,慌乱地往林中奔去。
傅少御平日最宝贝这匹马,今天瞧着它这般模样,不禁也生出几分厌烦,耐着性子去追,却转瞬失了踪迹。
在林子里转悠许久,傅少御干脆不找了,反正过会儿自会回来,他抱着剑靠在一棵树下独自生闷气。
忽然耳朵轻微动了一下。
他运起内力侧耳细听,反复确认,没有听错。
是刀剑相交之音。
傅少御循声追去,待声音听得更真切些,辨出约有六七个人。
他加快脚步,绕过两道弯,便见刀光剑影中,有一玄衣人正被围困在剑阵中,看背影,傅少御心中一紧,立刻拔剑相助。
那几人功夫不高,傅少御剑气扫来,便自知不是对手,抵挡两下后慌忙退走。
傅少御急转过身,再看到那人陌生的脸后,心情又一落千丈。
只是又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
“感谢这位少侠相助。”那人收剑抱拳,单眼下垂不与傅少御对视,模样极为谦恭。
傅少御犹豫片刻,道:“虽有唐突,但傅某还是要问一句,阁下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那人左眼被一白色布条遮住,大概是因方才缠斗甚为激烈,布条上见了血色。
“原是在下无能。”
那人苦笑一声,席地而坐,将缠在脑后的结解开,露出了那只受伤的眼睛。
傅少御眸色沉了一瞬。
本是眼球的地方,空洞洞的瘪了下去,鲜血从里面渗出来,有几分恐怖。
傅少御上前帮他处理伤口,便听那人把这几天噩梦般的经历说了个大概。
他自恃功夫不错,立志在江湖闯荡出一番天地。近日燕家出事已传遍江湖,他认为踏仙阁行事实在嚣张跋扈,便和许多人一样,想去趟不至峰打探消息。
途中偶遇一个戴着眼罩的男子,他想到异瞳这一点,当即便留意了一下,悄悄跟上。
傅少御问:“他长什么样?”
“很……俊,皮肤白无血色,像是长久不见太阳的人。”那人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没当着恩人的面说出有损涵养的话。
“你在何处遇见他的?他当时去做什么?”傅少御笃定他遇见的就是萧绝。
“在断龙山附近,”那人道,“我一路跟着他往北方来,我很确定他、他就是踏仙阁那个神秘杀手!我那天窥到他洗脸时摘了眼罩,传言确实没错!”
傅少御的手微微一顿,险些戳到那人的伤处。
“他实在阴险卑鄙,原来一早便知我在跟踪他,只不过前两日他大概有伤在身,无绝对的把握胜我,就佯作不知,一路引我到了处荒郊野外,才凶相毕露。”
回忆起眼睛被挖的种种,钻心之痛仿佛重演,那人一时激动,刚刚止住血的眼睛又冒出血来。
傅少御一点都不想给他包扎了。
他满心都是他刚才说的那句“有伤在身”。
萧绝受伤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受伤的?又伤到了哪里?严不严重?为何迟迟没有他的消息?
一连串的疑惑冒上心头。
傅少御挑了个不算太惹人怀疑的问题:“他为何要伤你眼睛?”
“对我如此有兴趣,不如你便来成为我。”
萧绝话音未落,剑芒一闪,便轻轻松松剜了他的一只左眼。
“现在江湖都在追缉此人,他伤我眼睛,又放消息出去,自是想让我成为他的替罪羊。”那人长叹一声,靠在树干上摇了摇头,“这招阴损,但确实有用。方才少侠也看到那番情形了,都是一群自诩聪明的正义之辈要来替天行道的。”
傅少御知他无辜,但此刻却也没心情多加安慰。
“那萧……那伤你之人呢?你有没有看到他的去向?”
“他夺我一只眼睛,污我声誉,我自是想找他报仇。”那人又叹口气,“只恨在下无能,今晨追到此处,便彻底失了他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