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刺(63)
褚风抱着胳膊,老神在在:“嗯,是出来了,偷溜出来的。”
傅少御作势又要丢他,褚风放下腿驾马狂奔,留下一串豪爽笑声和十丈烟尘。傅少御扬鞭追上,郁结多日的坏情绪被迎风吹散。
在进了踏仙阁看见唐筠后,傅少御的心情更好了很多。
唐筠三个月前离开塞北,装作走投无路的落魄小贼,顺利混进了踏仙阁,成了一名准杀手。
他们年龄相当,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三个月未见,傅少御一直担心他的状况,现下见了他安然无恙,自然开心。
不过表面要装作陌生,有再多话只能私下偷偷摸摸地说。
安顿下来的当晚,两名年纪轻轻的特使就按捺不住性子,溜进了唐筠房间。
“不错啊小唐唐,你在这很受器重嘛,房间比在家时还要宽敞些,”褚风捶了下唐筠的肩膀,把自己扔上床榻滚了圈,故作老成地教训道,“你可别乐不思蜀,忘了根本啊。”
唐筠踹他一脚:“你给我起来,脏不脏啊!”他给傅少御倒了杯水,又说,“我不是一个人住,少主你喝完水就赶紧领着疯子走吧。”
“你跟别人住?”褚风立刻从床上弹起来,“男的女的?”
唐筠剜他一眼:“你上山后,别说姑娘了,母猫见过吗?”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那人脸蛋白白净净的,比许多小姑娘都好看。”
“哟呵,”褚风眼珠子骨碌一转,吹了声口哨,“那绝影岂不是很危险?”
唐筠一听这个名字就暴躁,夺过傅少御手里的茶杯,不由分说地往褚风身上砸:“你再提他试试!”
“哎哎哎,你干嘛呀?”褚风眼疾手快躲到一边,“不提就不提,你别一点就炸成不成?小心眼儿。”
傅少御蜷了蜷空空如也的手掌,轻声警告:“你俩小点声,引来旁人的注意,大家都得死。”
唐筠作势冲褚风挥挥拳头,才收回目光对傅少御说:“少主,我再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傅少御说,“你如果在这不习惯,就同我们一起回塞北,至于踏仙阁的差事,再寻个牢靠的人来就是了。”
唐筠垂下眼睫,盯着自己腰间的玉玦,倔强道:“不用,这差事没人比我更适合,我就待在这,哪都不去。”
傅少御叹了口气,正欲再劝两句,耳朵忽然动了动,门外有脚步声。
唐筠赶紧支起窗子,轻声催促:“跳窗走,快点!”
褚风一个鱼跃龙门率先蹿出去,傅少御紧跟其后,两人蹑手蹑脚走远了些,再恢复正常模样,佯装结伴出来赏月,若无其事地并肩而行。
“公子,”褚风努着下巴,往唐筠的屋子门口张望,“快看快看,那个应该就是绝影的未来劲敌了。”
傅少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一个瘦高的身影进了那间屋子,回身关门时,一缕烛光把那人的脸照了七分清楚。
诚如唐筠所说,白白净净的。
“看见了没?好像挺俊的,这下绝影可没戏了。”褚风笑得贱兮兮的,“小唐唐没准要和这人同床共枕好几年呢,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万一这两人日久生情看对了眼……”
“闭嘴,就你话多。”傅少御推搡着他回屋,“赶紧睡觉,累死了。”
“好好好,公子你别推我嘛。”褚风没心没肺,很快就睡着了,可傅少御认床,这是他第一次离家睡在陌生之处,翻来覆去睡不着。
耳听得褚风的鼾声一波高过一波,他更是睡意全无,索性披了衣服出门去。
特使自有特权,除阁主所在的雀翎台不得随意接近外,踏仙阁其他地方,他畅行无阻。
傅少御漫无目的地乱晃,累了就跃上屋顶,卧着青瓦赏月听风。
他单手撑头昏昏欲睡之际,极轻的一声“吱呀”传进耳中,他循声看去,就见有人从唐筠那间屋子里走了出来,朝后山走去。
月色把那道身影拖得很长,傅少御心想,这人未免太瘦了些,当真能拿得动剑,杀得了人吗?
瞌睡被打断,傅少御索性起身,悄步跟了上去。
这人毕竟和唐筠住在同个屋檐下,他摸清楚底细才好放心。
后山有块不小的空地,难得的平坦宽阔,傅少御躲在树丛后,看着那瘦高的人拔剑出鞘,在月光中笨拙地刺出两剑。
四肢僵硬,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摆。
傅少御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人立刻警觉地转向这边,双手握着剑柄,闪着寒光的长剑竖在身前,好像个无措又警惕的孩子,拿着一柄不适合他的菜刀防身。
妥妥的门外汉。
傅少御不禁疑惑,踏仙阁竟无能至此了吗?崔玉书竟找个连剑都不会拿的小屁孩做门徒。
他隐匿在树丛中一动不动,静静看着那人小心谨慎地抱着剑一步步走近,月亮在笨蛋身后洒下无垠光辉,把那张白净的脸也染了一层皎洁。
两人还有十步之遥时,那人停下了脚步,深深凝视着前方那片繁茂的树丛。
傅少御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还别说,这人虽然笨了点,但脸蛋真俊俏,比他见过的所有姑娘都要漂亮。
绝影确实有点危险。
胡思乱想间,一只野兔忽然从脚边蹿出去,一溜烟跑过那片空地,钻进了对面的林子。
傅少御看到笨蛋悄然松了口气,忽闪两下漂亮的眼睛,又抱着剑走回原地,不太熟练地摆弄四肢,一招一式,反复练习。
还挺刻苦。
傅少御本想走的,但又怕发出动静,让那个笨蛋又受惊,干脆就站在那儿没动。
反正看他练剑也挺有趣的,这一看,不知不觉就入了神。
待到天将破晓,笨蛋抱着长剑要往回走时,傅少御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站麻了。
他揉揉酸胀的双腿,回去补了个觉,待到晚上,又悄声出了房门。
果不其然,笨蛋又在后山练剑。
似乎比昨天要熟练了点,但还是很僵硬。
到第三天晚上时,傅少御看不下去了,他拨开树丛走出去,见笨蛋立刻警惕地把剑对准自己,他从容地举起双手,道:“别激动,我没有恶意。”
他走近一步,那人就退后一步,怯生生的,又处处透着锐利的防备,活像只胆小的刺猬。
傅少御觉得有趣,故意把人逼得连连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时,刺猬哆哆嗦嗦地把剑往他胸口戳了戳,警告他不要再往前走。
傅少御坏笑着用两指夹住乱晃的剑尖,轻轻用力,弹指间,劣质长剑已断成两截。
他倏然一步跨到了那人跟前。
那一瞬,他冷不丁撞进了一双戒备不安的眼睛,如纵身跳进了琥珀月亮下波澜暗涌的海洋。
傅少御呼吸一窒:“你的眼睛……唔……”
胸口传来刺痛,他低头一看,那半截断剑刺破衣衫扎进了他的皮肉。
伤人者慌乱地把他推开,一溜烟跑进了树丛中,如同那只受惊的兔子。
傅少御把断剑拔掉,检查了下伤口,只破了点皮,血都没流几滴,他揉了揉胸口,又抬眼看了下黑漆漆的树林,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话都没说上一句,还被捅了一剑,这算怎么回事啊?
翌日晚上,傅少御照例去了后山,等了半天却没见到人,他疑惑地往回走,没成想正与那人撞了个正着。
那人显然也没料到还能再碰见他,又像见了鬼,拔腿就跑。
傅少御运起轻功,眨眼间就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跑什么?我真不是坏人,只不过看你练剑练得辛苦,不得窍门,想同你讲解一二罢了。”
见对方不信,他亮出了令牌:“看见没?这是圣月令,崔玉书见了它都要跪地叩首的。”
傅少御看他没了逃跑的意思,满意地扬起嘴角,问:“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少年低下脑袋咬着嘴唇不说话,他没有名字。
傅少御只当他是戒备心重,也没有强求,而是亮出自己的佩剑,反手将剑柄递过去。
“拿着。”
对方一动不动,傅少御叹了口气,绕到少年身后,不由分说将剑塞到那只温凉的手里,然后向上握住了他的手腕。
“剑,要这样舞。”
话音未落,剑招已出,发力沉肘,收势拔肩,少年被动地跟随身后人挥剑刺挑,好几次都踩在了对方的靴子上。
他抿着嘴唇,专心练剑,待到一套剑法舞完后,他一言不发地跑了。
只是临跑进树丛前,回眸看了傅少御一眼。
傅少御觉得,这个小笨蛋有点可爱。
一连三天,他们像达成了默契,每到子夜时分就会出现在后山那块空地一起练剑。
小笨蛋其实很有悟性,在傅少御手把手的指导下,很快就把一套剑法练熟了。
他独自演武完一套剑法,主动站到傅少御身前,连剑带手一并递过去,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想让我教你别的?”
漂亮的少年点点头。
“可以,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傅少御说。
少年又露出了那种低落、委屈又凝重表情。
傅少御叹口气道:“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不告诉我名字,也不说句话。你不闷得慌吗?”
少年摇摇头,还是不吭声。
傅少御突然笑了:“你再不说话,我就叫你小哑巴了啊。”
那人抬眼看过来。
自从那晚傅少御看到他的眼睛后,他的左眼就被布条蒙住了。傅少御几次想给他摘下来,他都不肯。
“干嘛这么看着我?”傅少御绕着他走了两圈,突然在他身后停下,把下巴搁在少年的左肩上,几乎咬着他的耳朵笑道:“你不反抗,那我真的叫了啊,小、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