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28)
任歌行一直对鬼手没什么好感,一听此言便立刻转身离开,杨晏初和李霑跟他身后,杨晏初忍不住回头看了裴寄客一眼,发现此时裴寄客正静静地看着他们,看到杨晏初看过来,二人的视线短暂地交错了一瞬,裴寄客闭上了眼睛。
“这是什么倒霉缘分,怎么哪儿都有他。”回去之后,任歌行道。
“东边一带,由南到北,高氏,霍枫桥……”杨晏初道,“想必是凤袖带着鬼手四处求医问药吧。”
“嗯。”任歌行应道。
杨晏初敏感地觉出了任歌行的不对——自从他看见裴寄客的那一瞬,脸色就难看到了极点。任歌行虽然不喜欢鬼手,又对凤袖心怀芥蒂,可是到底也不至于此。他道:“怎么了?”
任歌行抿了抿唇,问得艰难又斟酌:“我……我想问问你,杨儿,你实话告诉我,除了心脉疼痛,你到底什么感觉?”
杨晏初明白了。
任歌行是在担心他。担心同为药人的他终究也会变得和鬼手一样,憔悴,衰弱,苟延残喘,奄奄一息。
可是杨晏初没有猜到的是,任歌行不仅担心,而且害怕。
他非常害怕。他暗戳戳地动了好久的春心,却不敢轻易宣之于口,万分郑重地为心上人的将来做了许多设想和准备,顺的还是不顺的,甜的还是苦的,他都想好了,也愿意去承担,这才敢请求心上人把一辈子托付给他,可是当看见鬼手的那一刻,他第一次隐隐听见了某种不祥的响声。
年轻的剑侠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寤寐思服,生死以之,珍重到简直冒着些傻气,可他的爱人偏偏命如纸薄,时运多舛,他看见横在床上的裴寄客的那一刻,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如果躺在那里的是他的小羊怎么办?
于是他害怕,像月亮害怕风吹散身边的一朵流云,有一种无力的隐痛。
杨晏初沉默片刻,道:“你是怎么打算的?”
任歌行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微微弯下腰,看进杨晏初的眼睛里:“东边的医仙世家,中原,西域,南疆,北蛮……天下何其大,我不信这天底下没有能治好你的办法。高家的那个方子我还记得,傩措若真有用,送完小霑,我即刻动身去昆仑。”
杨晏初心内巨震,一把抱住了任歌行,好像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一样,黏黏腻腻地亲他的脸颊和耳垂,任歌行托着他的腰,挺不好意思:“这好好说着话……哎,别闹,孩子还在这儿呢。”
李霑揉着眼睛,不知道是被闪着了还是被辣着了,叹了口气:“孩子走,孩子马上就不在这儿了,孩子去隔壁喝口茶。”
李霑说完转身就走,还体贴地关上了门。任歌行一没人的时候就开始浪,好像刚才那个亲亲脸都臊得慌的人不是他一样,直接吻上了杨晏初的嘴唇,杨晏初啵了他一下,和他额头抵着额头,道:“没事,我现在没事。鬼手他……他是从小就被养在药人谷里的,中毒时日比我更加长久。论起来,我还不至于到他那一步。”
任歌行有些不信:“真的?”
“真的假不了。”杨晏初道。
“那也不行,”任歌行道,“此行一结束,咱们马上想办法给你治病。”
杨晏初什么也没说,亲了亲任歌行的额头。
“还有一事,”任歌行握住了杨晏初的手,道,“临川江氏之仇,我给你报了,好不好?把李霑送到青州,我们就往南走,到临川你给任大哥几天时间,我拿江知北的头告慰伯父伯母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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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还有一事,”任歌行握住了杨晏初的手,道,“临川江氏之仇,我给你报了,好不好?把李霑送到青州,我们就往南走,到临川你给任大哥几天时间,我拿江知北的头告慰伯父伯母在天之灵。”
杨晏初的笑容僵住了。
他默默地站了起来,整了整衣领,低声道:“不必。”
任歌行叹道:“我不想让你沾血,而且……晏初,你底子薄,又没有内力,报仇和送死有什么区别?交给我就行了,我……”
杨晏初脸色越来越难看,后来干脆打断了他:“这件事不必再提了。你不要去临川,这件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任歌行瞪他,很不可置信的样子,“我媳妇的事情怎么就与我无关了?”
杨晏初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语塞半晌,方道:“总之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为什么?”
杨晏初缓缓道:“严家崛起不过短短数年,根基尚浅,霍枫桥为了除掉它,尚且韬光养晦数年,临川江氏世家大族,煊赫一时,在朝廷也有势力……是我父亲的死把这件事情挑到明处。我不想你涉险。就算以你的武功能全身而退,杀了江知北,以你的身份和名望,势必会卷入庙堂和江湖的纷争之中永无宁日……”
任歌行很奇异地笑了一声:“你认为我会在乎那些?”
杨晏初道:“我在乎。我不想你那样。”
任歌行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杀了江知北。”
“是。”
“你是不是想亲自手刃江知北。”
“是。”
“杨晏初,那我问你,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打算去送死的?”
杨晏初抬起眼睛,和任歌行视线相接。任歌行视线平静得陌生,带着点山雨欲来的无奈和冷。
杨晏初咬了咬牙,近乎承认一样沉默着。
任歌行没有说话,叹了口气。
杨晏初感觉到气氛急转直下,他本能地感到慌张,凑过去亲任歌行,带着点讨好意味地,轻轻地啄他的嘴角,任歌行按着他的胸口把他推开:“你真的把自己这条命看得这么轻吗?”
“你真的想过和我长久吗?”
杨晏初被他问得几乎有些委屈:“你问我这个,你没有心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任歌行叹道,“我这个人……很轴,动了心就是图一辈子的。我想治好你的病,我想替你杀掉你的仇人,我想让你一直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
“我知道。”杨晏初道。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让你这么做。我不想让任何人因为我的仇恨受到牵连,尤其是你。此事险而又险,如果你因为这件事情出了什么事,那和杀了我也没什么区别——那样还不如让我痛痛快快死在报仇的路上,”杨晏初捧着任歌行的脸,一字一句地剖开心肝,“我没有办法放开以前的事情没心没肺地活着,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要去动它,我真的,我真的很怕它会伤到你,”杨晏初与任歌行额头相抵,“等到时机成熟,让我自己去解决这件事,好吗?”
任歌行没有说话。
杨晏初叹了一口气,搂住了他的脖子,低声道:“真恨你看不到我脑中画面。”
“你看不到我多么想和你共度余生。”
我该如何告诉你。
我曾经像灶火一样地恨过,从午夜燃烧到天明。
是你赋予余生意义。
任歌行仍然沉默着,杨晏初偏过头,露出下颌角漂亮的弧度,温柔坚定地吻他,像一个唇舌柔软的动物舔舐紧闭的、边缘锋利的蚌。
任歌行张开嘴,在他的上唇咬了一下,叹道:“你啊。”
彼时二人尚且不知命运会把他们推向何种境地,那之后的岁月里两人都曾经觉得当时说的话简直像一首判词,难说是人事还是命数。
“我打扰一下,”李霑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任大哥,有个人进来了……你们还是出来看一下吧。”
杨晏初明白了李霑何以叫他们出来,用一种隐晦的语气。
来人扶棺而入,一身黑衣,身材劲瘦,沉静而寂寥地站着,眼睛像秋日无风的深潭。
他道:“在下宁安,奉我家主人遗命,送他回客仙居……火葬。”
他一开口杨晏初就认出了他,他就是当日在窗外唤霍枫桥“主人”的男人。任歌行沉默着,踱过去,端详了片刻黑而厚重的棺椁,低声道:“他为何要火葬?”
宁安抬眸看着他,问道:“您是任大侠?”
任歌行点点头。宁安道:“久闻大名,只是我家主人要我保守秘密,恕我不能告诉任大侠。”
任歌行道:“无妨。严家那边拿下来了吗?”
宁安颔首道:“我在一日,兰陵永无药人。”
任歌行默然地看着他,伸手轻抚棺椁,道:“我能看着他……火葬吗?”
宁安道:“主人吩咐,火葬时只能有我一人在场。”
任歌行蹙了蹙眉,心中疑窦顿生,面上不显,只道:“那我们便先回避。”
宁安点了点头,一个字也没多说,便向里去了。三人回到屋内,杨晏初便道:“你也觉得此事有蹊跷?”
任歌行没有答话,抬手示意安静,闭目偏了偏头,几息之后,他道:“棺材停在第五进院中。我必须得去看看——我怀疑霍枫桥他压根没死!”
以任歌行的武功,若是想跟踪一个人,没有人会察觉。院中极静,听不见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宁安站在院子中央,沉默地低着头,忽然弯下腰,上半身伏在棺椁上,然后极慢极慢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