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7)
李霑拼命地吸气,但是肺里就是进不去新鲜的空气,他眼前完全看不见东西,脑袋嗡嗡地响,杨晏初心里咯噔一声,想起来他刚才被药人挠伤了脸,道:“让他躺平,快!”
杨晏初单膝跪在李霑身边,抬首对任歌行道:“任大哥把剑借我用一下。”
任歌行不明所以,把剑出鞘一寸,杨晏初把手凑过去,在剑刃上狠狠一抹,食指和中指登时血流如注,任歌行惊道:“你干什……”
杨晏初用另一只手掰开了李霑的嘴,把自己流血的手指塞进了李霑的嘴里。他拍了拍李霑的脸,道:“还能听见吗?喝下去。”
裴寄客抱着肩膀冷眼看戏,任歌行无声地站着,沉默地看着杨晏初乌黑的发顶。
杨晏初喂血喂了有一炷香的功夫,看李霑的脸色慢慢好转,才把手指抽了出来,失血让他疲惫地跌坐在地上,他双手交叠抱着膝盖,抬起了脸和任歌行对视。
百毒不侵的体质,因服药而虚弱的心脉,血可以解药人的毒,仇家是临川江氏……任歌行何其通透,这么多事情,他又怎么会看不明白。
杨晏初苍白着一张脸扯了个笑,他轻声道:“我的底细……离了这里再和任大哥细说,好吗?”
“不用离了这里,三两句话的事,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任歌行没什么表情,朝他伸出一只手,“能站起来吗?”
杨晏初愣了一下,借着任歌行的力站了起来,任歌行把他拉到一个僻静些的角落,低声道:“当年临川江氏药人谷出逃的那两个药人,其中一个,是不是你?”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杨晏初没必要再隐瞒,他苦笑了一声,道:“是。”
“另一个是裴寄客?”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他从地狱爬回人间,却在人间的泥坑阴沟里泥足深陷,再也没有看见过太阳。
摊牌之后杨晏初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想了想,道:“任大哥……”
“你……”
他们俩同时开口,任歌行愣了一下,说:“你先说。”
杨晏初轻声道:“任大哥放心,我不会变成那种……那种怪物。”
任歌行笑了笑:“我知道。”
“任大哥刚才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刚才失血那么多,是不是头晕得厉害?”他不知道从哪儿又摸出了个水囊,双手捧着拿内力加热了,递给杨晏初。
他真诚地说:“多喝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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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碗热粥,餍甘饫肥的王孙公子不屑一顾,一扬手打翻了估计还要加一句“何不食肉糜”,平头百姓就着一碟酱菜平平常常当早饭吃,但若是给一个饿了四五天的乞丐,他拿碗的手都会兴奋得发抖,两口喝完了,碗底都能给你舔干净。
杨晏初就像那个乞丐。他的手也抖,那水太热了,热得他整个人都微微地哆嗦着,他捧着那个水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那动作有点说不出的珍视,任歌行把水囊递给他之后就抱着肩膀靠在墙上等李霑醒过来,忽然听见杨晏初声音很小地说了一句话,任歌行当时正出神,没有听清,就问了一句:“什么?”
杨晏初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没什么。”
任歌行心尖尖上不知道怎么的,像被人轻轻挠了一下——他一直觉得杨晏初看人的眼神很……怎么说呢,寻常男子一般不会挑着眉梢,从眼皮底下瞟人,眼波秋水一样又灵又媚,任歌行被他一眼看得后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浑身上下哪哪都痒,赶紧站直了咳嗽了一声,走到李霑身边,掩饰着蹲下去看李霑的情况。
杨晏初盯着他的背影,把刚才的话在心里又默默说了一遍。
你对谁都那么好吗?
任歌行闲着就开始手欠,看着昏睡的李霑,忍不住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看他在昏迷中难耐地皱了皱眉,扭着头挣动了一下,任歌行小声说了一句“嘿”,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地把他弄醒了。
他为了维持自己任大哥的稳重形象,在李霑缓慢苏醒的当口赶紧把手收了回去,在李霑睁开眼睛的时候人模狗样地说:“小霑你总算醒了。”
李霑懵懵地坐了起来:“我……我怎么了?中毒了吗?”
任歌行道:“嗯。那药人血液里有毒,多亏了你小杨哥哥给你解毒,你要报恩啊,出去之后多喂他点草。”
李霑也不多问,只道:“多谢杨大哥。”
任歌行问道:“怎么又叫杨大哥了?”
李霑道:“这样听起来比较正式。”
任歌行:“……反正怎么着你都有理是吧。”
一直都没吱声的裴寄客突然冒了一句:“醒了就赶紧走吧。”
他也不等三人答话,径自走到角落,手腕一拧拽出来一个机关,然后十分粗暴地一脚踹碎了机关的外壳,露出了里面的芯,按了下去。
天光乍见。裴寄客身形一闪便不见了踪影,任歌行抬头一看,他在上面露了个头,道:“后会有期。”然后消失了。
任歌行心说这孙子虽然阴阳怪气的,但总算还有两把刷子。三人上来的时候发现天都已经亮了。李霑一边灰头土脸地往外爬,一边说:“说来奇怪,怎么这么要紧的地方竟然没有守卫的?”
任歌行道:“奇怪吗?这二里荒坟乱葬岗要是有守卫,那才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呢,”他嗤笑了一声,“估计胡氏也没想到会有药人跑出来吧。”
李霑弱弱地提醒他:“任大哥……”
任歌行回头一看,顿时十分脸疼。
这二里荒坟乱葬岗是没有守卫,可是他一把火把人家药人坑烧了,胡氏总不可能迟钝到一点都不觉察。
任歌行拔出羽霄剑,遥遥对准了四面八方而来的胡氏门人。
他没有杀人的癖好,上蹿下跳地奔波了一宿,眉宇间有些疲惫,转过头嘱咐了两人一句:“找个地方藏好,别冲上去送人头。”
他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说:“一群杂鱼,赶紧打完,我要回客栈睡觉。”
因为武功差距太大,任歌行打得十分不走心,一个门人剑差点伸到杨晏初脸前,杨晏初侧身抬起手臂遮挡,任歌行一剑直接绞碎了那门人的剑,笑道:“你怕什么?有我呢。”
他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话,任歌行就又跑去打架了。
也就半炷香的功夫,任歌行收剑入鞘,头发都没怎么乱,走到杨晏初和李霑面前,道:“完事了,走吧,回客栈补觉,明天出发去徐州。”
杨晏初站了起来,把怀里一直抱着的水囊递还给了任歌行,任歌行看了看他,道:“下次碰见拿刀拿剑的,手里有什么,就拿什么护住头脸,至少能给你挡一下。”
杨晏初什么也没说,抿着嘴摇了摇头。
任歌行挑了挑眉:“这么喜欢这个水囊啊?那送你了,赶明儿我自己再做一个。”
杨晏初笑了笑,道:“不必了。”
任歌行搞不明白他,就干脆不想了,摆了摆手转身走了。回客栈之后任歌行倒头就睡,李霑闲着无聊也便和衣躺下,杨晏初之前在浣花楼过惯了昼夜颠倒的生活,此时倒也并不十分困倦,无事可做躺在榻上瞪天花板瞪了好久,估摸着到中午了,便叫茶房准备了些饭食,果然到中午任歌行自己饿醒了,乱七八糟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杨晏初见李霑还在睡,便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任大哥饿不饿?我刚叫了些饭食,现在还热着。”
任歌行打了一晚上架又睡了一上午觉,饿得前胸贴后背,刚想问有没有吃的,被一句温温柔柔的问候感动得表情管理差点失控,赶忙点了点头,杨晏初回身端了一碗面,又给他倒了杯茶,把擦嘴的巾子放在碗边上,任歌行常年混迹草莽,一下子对这种殷勤周到小意温柔十分不适应,一边猪突狗进地吃面,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不用……哎,我自己来。”
“不必了,”杨晏初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心情还不错,顺嘴说笑着说了一句,“我做惯了的。”
任歌行接茬问了一句:“那你以前做什么的?”
杨晏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任歌行本来也就是闲聊,吃了一会儿发现杨晏初没搭腔,抬头见他脸色发白,勉强掩藏窘迫之色,心下奇怪,隐隐地有了个猜测,却也没有往深了想,只拍了拍他肩膀,道:“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哪句话冒犯到你了,半夜偷偷起来打我一顿就行,不用放在心上。”
杨晏初扯了扯嘴角,没有答话。
任歌行又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杨晏初愣了一下,有些惊惶有些讶异,抬起眼和任歌行对视。
任歌行眯起眼睛,对他暖乎乎地笑了笑。
杨晏初仓促地低了低头,道:“我出去一下。”
他脚步凌乱地逃了出去,砰地一声靠在墙上。
任歌行三口两口把面吃完,溜达到走廊上,看见杨晏初脊背倚着墙,低垂着眉目,心口剧烈地起伏着,就走过去道:“怎么了?不舒服?”
他说着,就把手搭在杨晏初心口上,被杨晏初一把抓住了手腕,杨晏初摇了摇头,深呼了一口气,低声道:“家父是……当朝御史中丞杨仪简,当年临川江氏崛起于江南,风头过盛,称霸一方,我父亲上万言书,力谏皇帝削江氏之势……上书第二天,我父亲在下朝回家路上……被当街公然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