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帅治国(8)
皇帝称呼底下大臣的表字,已是极大的尊重,林迹深惊讶地看了姜永琏一眼。
姜永琏微笑道:“我渴了。”
林迹深:“……”
现在姜永琏顾左右而言其他,转移话题的本事在林迹深的磨砺下已经练得炉火纯青。林迹深闻言往周围看了一下,附近其实有几户人家,但林迹深并不敢将来历不明的食物进给皇帝,也不敢轻易离开皇帝左右。他想了想,才道:“姜爷还走得动么?再走一段路,就是沈家别院了,咱们可以在那边歇歇脚。”
姜永琏嘱咐已经落下很长一段路的朱果果务必跟上,他折了一根野草,在那边抽抽打打,行径非常不庄重,他漫不经心地问道:“沈家别院?”
“毅庵常在这处别院读书,他说这里清静。所以我也曾到过这里几次。”林迹深知道姜永琏此刻心情不好,尽量安慰他道,“不过一里地就到了。”
毅庵?沈玉书!
姜永琏默默计算了路程,这里离沈家别院确实很近,何况姜永琏还抱着亲近美人的心思,立刻走得非常起劲。
“别院里面必有马车,有沈家人护送我们到城西也安全得多。”
☆、第13章 桃花朵朵开
三月,天气渐暖。
小太监孙玉成穿了一件簇新的蓝色夹棉袍子,正在那边踮着脚尖剪花枝。因为是在御前当差,花园内的名贵花卉随便他折腾都没人敢说什么。孙玉成提着半篮子花一路哼着小曲回去,他在御书房的日子过得挺自在,人也长胖了,小脸蛋都透着红润。
会试如期而至。
姜永琏正在御书房里面练字,视线偶尔会停留在摆放于御案前的青花瓶上。青花瓶中的各色花枝看着疏疏落落的,不甚有章法,但此时正是桃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那一股活泼泼的春意扑面而来,姜永琏的目光不觉就温柔起来。
“已经第几天了?”
“第九天了。”孙玉成笑得有些腼腆,他不善伺弄花草,刚开始摆弄这些的时候顾文亮都忍不住摇头,好在皇帝对这些琐事一向不是很在意,“陛下前些时候说桃花喜庆,这几天便都没换。奴才瞧着花园内其他的花开得也挺好看的,要不明天就换换?”
姜永琏总是试着从孙玉成似曾相识的面孔上找回一点旧日的影子,他怀着难以言喻的淡淡的惆怅默默地呵护着这个孩子。姜永琏对着孙玉成微笑道:“挺好的,不用换了。”。
终于第九天了,姜永琏替考生长舒了一口气。会试一共三场,一场就要考三天,这九天对考生的体力和精神都是一种巨大的考验。而他们,也终于熬过来了。
顾文亮在一旁笑着道:“陛下今天心情很好。”
姜永琏心情怎会不好,一想到即将会有这么多青年俊彦出现在朝堂上,他忍不住在那边哼歌:
暖暖的春风迎面吹
桃花朵朵开
枝头鸟儿成双对
情人心花儿开
啊哟啊哟
你比花还美妙
叫我忘不了
啊哟啊哟
赵忠祥老师说的是对的,一到春天,那颗心就忍不住蠢蠢欲动。丧期内禁嫁娶,但谈谈恋爱还不行么?
顾文亮当然没有听过阿牛的《桃花朵朵开》,只以为皇帝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俚词小调,里头的字句够热辣直白的。升平署的伶人唱的都是很清雅的曲子,这个就有些失皇家体统了。顾文亮微笑着想,皇帝这是寂寞了。
会试结束的第三天,姜永琏驾临礼部贡院。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宫,前有仪仗后有护卫,随行的统共有几百人,排场很大,也相当扰民。步军统领底下的士卒沿街戒备,道路两旁的商铺也都关门歇业,所以那种拦街告御状的情景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
作为新帝登基的第一次会试,全国上下都极为看重。会试的总裁官、同考官身负重任,他们其实比考生还辛苦,自入闱以来,便与外界隔绝消息。这自然是为了预防有人内外勾结,泄露考题。
考生结束考试后便可回家,而这些人便要开始辛苦地阅卷。他们手上掌握着几千举子的命运,干系非小,出了一丁点差错,都会酿成牵连甚广的科场大案。
这次皇帝突然莅临贡院,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也让参与阅卷的官员精神一振。这次差事做得好了,将来皇帝必定论功行赏,以后的仕途前景一片光明。
姜永琏伸手要了已经取中的卷子过来观看。考生完卷后,所有的卷子都经人誊抄过,姓名籍贯都是密封的,阅卷官也无从知道考生的信息,从而最大程度地保证了科举的公平性。姜永琏细细地看了几份卷子,笑道:“我朝还缺这么多的书吏吗?”
所谓书吏,就是在衙门内负责抄写文书的那些人,一般他们都能写得一手工整的好字。然而,这活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了。
取士不公,自然是阅卷官有眼无珠。
以周孝礼为首的官员听了都面如土色,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在三月天的天气里汗透重衣。
姜永琏亲自将周孝礼搀了起来,和颜悦色道:“国家需要的是真才实学之人。”
因为姜永琏这句话,所有的卷子都被推翻重新阅过。他们都是官场的老油条了,自然懂得皇帝的言外之意,之前那些字写得很漂亮,文章却空洞无物的卷子一律被摒弃,李景的卷子幸运地被补选了进来。
半个月后,会试的中式名单由总裁官周孝礼亲自呈给姜永琏。姜永琏细细阅过名单,微笑道:“发榜吧。”又向随同周孝礼一起觐见的阅卷官道:“诸位爱卿也都辛苦了。”
皇帝满意了,自然是皆大欢喜。这些阅卷官们辛苦了大半个月,姜永琏给了他们四五天假。让他们回家舒坦舒坦。之后中式的举子们就会按照历年来的规矩登门拜他们为座师,并送上贽敬,这对清贫的京官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在官场中,座师、同年都是非常重要的人脉资源,他们自入仕以来,身边就已经结成了复杂的关系网。其中历任过多次总裁官的首辅周孝礼,可谓是门生满天下。
普通的举子只能在放榜后才能知道确切的消息,而那些官宦子弟则是各显神通,各有各有的门路。姜永琏刚在乾清宫首肯过那份名单,便有那些善钻营的内侍将消息放出去。
放榜这一日对沈玉书来说也是颇为煎熬,寒窗十载,成败在此一举。他在会客厅内时坐时立,目光总是不自觉就飘向外面。
“还早着呢。”沈玉书的堂叔沈伦坐在会客厅内,正气度雍容地细品属下进献给他的铁观音,“毛毛躁躁的,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镇得住。”
沈玉书微觉赧颜,定定神才替沈伦沏茶,沈伦看了他一眼,又道:“坐下吧。宫里自然会有人过来通报喜讯的。”沈玉书事后把应试的文章都默写出来交给沈伦过目,沈伦看过后也颇感欣慰。沈玉书的书法比文章的内容更为出色,这得益于沈伦多年来请严师教导他写馆阁体的缘故。
过了晌午,宫里便有人传来消息,沈玉书此次得中会元。沈玉书闻言后虽然极力庄重自持,却也忍不住微笑起来。铺天盖地的狂喜之后,沈玉书忽然想起李景与林迹深,也不知道他们中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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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榜的地方已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林迹深拉着李景奋力往前挤。林迹深担心人群冲他们冲散了,一路上一直紧紧扯着李景的袖子。李景是正宗的文弱书生,在汹涌的人潮中束手无策,被人推得踉踉跄跄,原本的高冷形象也保持不下去了,扯着脖子喊道:“后面的慢一点!不要挤!”
旁边呼喝的声音很快就将他的声音掩盖过去,中式的人在那边狂喜欢呼,而那些落榜的神情落寞,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在这种乍悲乍喜的极端气氛中,林迹深冲着李景吼道:“跟着我!不要走散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终于齐心协力地来到前排,开始伸长脖子看发榜的名单。名单上密密麻麻都是字,但他们却唯恐漏掉任何一个名字。
“会元是毅庵!”
李景默了片刻才道:“那倒是恭喜他了。”
李景站得远些,又被人推搡得站立不稳,所以看榜的重任就全交到林迹深身上了。林迹深看得很慢,在紧张地盯了几行以后,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学问大的人就没有几个不自负的,林迹深估摸着自己会中选,这次会试的名次还算靠前。林迹深的自我评价是:“考得还可以。”这个念头方一闪而过,忽然就想起姜永琏曾对他说:“只是还行可不行。学无止境,应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竟微微地觉得有点辜负他的期望,内心竟然产生了一点隐蔽的小失落。
虽说这次会试字体不再那么重要,但是,如果能写得一手漂亮的馆阁体还是很加分的。林迹深在这方面用心得不够。书法本来就不该拘泥于一种形式,昔日有颜真卿,柳公权,张旭,宋徽宗等人都曾各创出了自己的字体,如今倒成了馆阁体的天下了。
李景见林迹深笑眯眯的,笑问道:“素臣,你是第几名?”
“第十六名。”
李景替他惋惜,也替自己惋惜:“名次本该更靠前的。”这该死的官场风气,那些阅卷官竟是如此地有眼无珠,李景恨恨道。
李景寒门子弟,不太了解官场的这些门道。自英宗皇帝起,朝政就日益混乱,官场风气自然也是乌烟瘴气。宁哲宗交朝政都交予内阁,首辅周孝礼年纪衰迈,做事已是力不从心,大家万事太平为上,凡事表面能敷衍得过去就行了。文章好赖尚需辩驳论证,只以字体为评判标题就简单得多了。
李景等了一会儿,也没听见林迹深再开口,心里先是一惊,再则是一怒,最后竟是灰心起来。李景抬了抬头,天空是湛蓝色的,明晃晃的太阳刺得人眼睛发痛,李景眨了眨眼睛,道:“素臣,我先回去了。”说着,便打算挤出人群。
可是里面的人哪有这么容易出去,李景被其他人推挤着,反倒站得更近了。他的视线忍不住仍在榜单上流连,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眼帘,他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用力地抓着林迹深的手臂。
这时林迹深也终于都瞧见了李景的名字,林迹深大笑道:“雪琴,你也中了。”
李景悲喜交加,仰天道:“嗯。”
林迹深晃着他的手臂,高高兴兴地说道:“咱们可以安心准备殿试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心竹由梦、秦思琪两位小天使的地雷~
有木有人要猜测一下状元、榜眼、探花是谁涅~
统一回答一下亲们的问题:本文主受~
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哦~~
☆、第14章 猜题与反猜题
“小成子!”
孙玉成每次听到这不阴不阳的声音都会头皮一紧,慢慢转过身来,打了个千,道:“给李公公请安。”其实孙玉成现在是御前的红人了,不过他曾经在李德才手里吃足了苦头,就算此刻见到那人仍是心有余悸。
李德才已经故作亲热地搂着他,道:“咱们也算是有点交情的了,这么生分做什么?”
李德才的手刚搭上孙玉成的肩膀,孙玉成身子就是一抖,原本红润的脸庞吓得雪白,李德才不悦道:“难不成你还记恨之前的那点事?你这小子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孙玉成勉强站直了身子,道:“李公公的提携,奴才都记得。不知道李公公有什么吩咐?”
“吩咐倒不敢当。”李德才笑了下,他现在有求于人,不得不分外假以辞色,“不过倒是有件事情得问问你,这事儿别人还真说不清楚。”
孙玉成没说话,静静地站着往下听。他被顾文亮调/教过一段时间了,多少懂得应对的分寸。
“陛下一直由你伺候笔墨,陛下最近看过什么书,或者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没有?”打探皇帝的喜好在宫中也不算稀罕事,不过以前喜欢干这些事儿的多是宫中的妃嫔。如今皇帝身边并无内宠,这么问就很突然了。李德才见孙玉成只是瞪着圆大的眼睛发傻,忍不住暗示道:“最近殿试快到了。”
“我不知道。”孙玉成一脸无辜地说道,“我不识字的。李公公要是有紧要的事情,何不问问顾总管?”
李德才差点翻白眼,他就没见过在御前当差的有过这么蠢笨的人,这事哪能让顾文亮知道?
“行了,没什么大事。”李德才用力地拍了拍孙玉成的肩膀,恨恨离去。
傍晚,孙玉成给姜永琏磨墨的时候就有些走神,墨锭轻一下重一下的,动静有点大。姜永琏看了他几眼,特意用手指弹了下桌面,孙玉成这才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
“没……”孙玉成先是本能地否认,后来想了想,终于小声道,“李德才说殿试快到了,问陛下最近看过什么书,说过什么话。”
哈?姜永琏一直想不明白由皇帝亲自出题并封固的试题为何会屡屡泄密,如今看来有一部分原因就出在皇帝身边的那些内侍身上。皇帝无论做什么,身边有一帮人伺候着,其中只要一两个嘴不严,就足以把消息泄露出去。
除了内侍,内阁大臣也占了许多便利,皇帝经常召见他们,皇帝最看重什么,最关心什么事儿,这些内阁大臣心里多少有谱。所以他们猜题命中率也很高。
孙玉成虽然胆小,但人却不笨。他原先确实不识字,不过他为了当好御书房的差事,不当值的时候就已经在学着认字,姜永琏出考题那会儿,当时就他和顾文亮站在旁边,那些字孙玉成确实还认不全,不过他记性好啊。姜永琏保持了一贯的臭屁风格,写完之后还念了一遍,孙玉成其实都记住了,但他知道这事儿不能对别人说。
孙玉成赶紧表示自己的赤胆忠心:“陛下,我可什么都没说。顾总管教过的,旁人问起陛下的事情,一句话都不能多说。”
“顾文亮教得好,你也做得很好。”姜永琏论功行赏,“顾文亮赏一百两,小成子赏二十两。”
到了殿试这一天,阅卷大臣入宫取试题的时候,发现皇帝竟然将已经写好的考题给扔地上了,正提着笔重新写策论的题目。顾文亮就站在姜永琏身后,盯着其他人的一举一动,乾清宫当值的太监一个都不许擅离职守,姜永琏心想,严防死守成这样,这下该不会有人作弊了吧。
所有考生都到正大光明殿考试,林迹深远远瞧见沈玉书及李景,只能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沈玉书在看到考题之后脸上难掩惊讶之色。
因为闽郡刚刚有过水患,所以大多数人猜测此次的策论与水利工程方面有关,提前更是背了好几篇范文。就连诗句,有些也是预先做了N多篇,要是能侥幸蒙中,那就算中大奖了。
是的,以前科举也背范文,有些精商的书商还印往年进士的文章,当年他们也没什么版权意识,白白让出版商狠赚了一笔银子。
本来他们还真猜中了,不过经孙玉成这么一提醒,姜永琏就将原先的考题废弃。为了达到出人意表的效果,他决定考个大冷门——如何看待目前的兵制。当然,他是用端王的学识功底,以文言文来阐述这个问题的。因为大宁朝承平已久,已经多年没有战事,谁也料不到皇帝会出这么刁钻的考题。
姜永琏一想到所有考生在正大光明殿抓耳挠腮的样子就在那边偷笑。当年他也是从高考那座独木桥上挤过来的,他现在很享受这种蹂/躏他人的快感。
就在其他人还在冥思苦想之际,林迹深看过策论的题目之后,略一思忖,打好腹搞之后,便开始洋洋洒洒地答卷,李景也在那边奋笔疾书,他写得很痛快,连科举的名次都不计较了。
殿试考了一天,因为这次策论大出所有人的意料,阅卷大臣又听说了上次皇帝对会试的指示精神,便将以往阅卷的标准进行了大幅度的修正。虽说一甲是皇帝钦点,但这次在正大光明殿的考试将近三百名,这么多份卷子皇帝一个人阅卷是不可能的,工作量太大。所以,皇帝一般会委派若干名阅卷大臣,这些阅卷大臣也都是饱学之士。由他们将卷子阅过之后,分别做好标记,挑选最好的十份卷子进呈给皇帝。一甲花落谁家,有时全凭运气。
如何判断阅卷大臣评卷是否公平,姜永琏那边有一个简单粗暴的标准,那就是他在富兴茶楼里面偶遇过的考生沈玉书、李景、林迹深这三人是否入选。会试的结果他很认可。而这次殿试的结果,也和他预想中的相差不远。
姜永琏将阅卷大臣送上来的十份卷子从头到尾地都看了一遍,好在他内里揣着端王的学识,点个状元什么的也不至于露怯。不过,对于这里头的名次,他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笑着问站在一旁侍立的孙玉成道:“你看这几份卷子怎么样?”
“奴才不认得几个字。这是朝廷的抡才大典,奴才可不敢乱说话。”
“那你总能看得出来谁的字比较好吧?”
孙玉成也未细想姜永琏是否在打趣他,真的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指了指第一份卷子:“这个最好看。”孙玉成和所有初学者一样,都觉得馆阁体字体端正漂亮,那些龙飞凤舞的狂草,行书,因为看不懂,所以就看不出门道。
姜永琏“扑哧”一声就笑出了声,就连老成的顾文亮也别过头在那边偷笑。
孙玉成在姜永琏的笑声中闹红了脸,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在不当值的时候要好好习字,今后再也不闹这样的笑话了。他才十六岁,陛下说过,这个年纪,无论做什么事都来得及。
“还真是很为难。”姜永琏用毛笔的杆子撑着下巴,一副很苦恼的样子。
那一日,在沈家精致的别院里,听到下人通报之后,沈玉书手执书卷,缓缓转过身来,四周是风吹过竹林的沙沙作响之声,那一刻时间恍若静止。所有的景,所有的人,仿佛都该是他的衬托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