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门前(20)
娄怀玉想象了一下时季昌打仗的样子,他今天也没有看见。
时季昌会是什么表情呢?娄怀玉想象那张脸激动的样子,好像怎么想都很不合适,可是上了战场,还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吗,似乎更不合适。
娄怀玉还未想好,林舒毅已然往下讲,娄怀玉也对这一段感兴趣,便也就乐得停下听着。
林舒毅说:“季昌哥真的太牛了,我第一次看我们大哥输这么惨,当天就带着外面投降,把寨子都给他们了。”
娄怀玉想起自己自下而上仰视时时季昌简易的下颚线,也想起自上而下俯视时,时季昌朝他张开手臂的模样。
娄怀玉有几刻分神想,总该至少有几个时季昌,是只有娄怀玉见过的时季昌,虽然还有很多时季昌,是娄怀玉不曾见过的。
林舒毅还在说:“……他是我见过枪法最准的,那怎么说来的,百步穿杨!季昌哥是百米开外都能打中飞奔的人!”
娄怀玉忍不住笑了笑,回应他:“那是很厉害。”
林舒毅也笑:“是吧。”
过了一道坡地,再往上走一段,便终于来到了较为平坦的地区,往前看能看到不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到了!”林舒毅指给他看,嘴里的话却没有停,夸了一路的时季昌,忽然叹了口气。
“就是有点可惜,”林舒毅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我们季昌哥也没躲过去。”
娄怀玉抬起头来看他,第一时间想到那句仿佛仍响在耳边的“玲玲”,他啊了一声,嘴里轻声叹道:“想必是很喜欢的人。”
才会在梦中都叫地如此切切。
“你说季昌哥喜欢的人吗?”
林舒毅想了想兰儿近日给他们添油加醋描述的罗曼史,笃定点头:“是啊。”
娄怀玉便忽然没有了再往下听的兴趣。
两人来到寨子里已经是很晚,况且今晚突袭范家大院的行动很大,几乎所有人都出动了,显得寨子里冷冷清清。
林舒毅给娄怀玉寻了间空着的屋子,便算安排妥当了。
土匪寨子不比大院,床榻自然是很硬挺的,娄怀玉不习惯,身上被膈地疼,心里又还因为林舒毅嘴里时季昌的“心上人”烦心,因而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
第二日,天还未完全亮,又被屋外不小的动静吵醒了。
娄怀玉揉着酸疼的手臂坐起来,听清屋外的声音,是几个男的说说笑笑,在形容日本官兵看他们冲进去的时候如何惊吓慌张,手足无措。
娄怀玉裹好了外套,站起来。他推门出去,几人正说到“你是没看见那个领头——”,然后便戛然而止了。
几人大约是没有想到房间里还是有人的,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歉意,不知所措,各有不同。
娄怀玉也觉得有点尴尬,自己还未反应过来,便朝他们没头没脑地鞠了一躬:“你们好。”
方才说的最凶的男人最先反应过来,似乎是想扶他一下,又没来得及,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咳了一声,才问:“你是?”
兰儿的声音也在同一时间由远及近地传来,夹着一丝讶异:“你怎么在这儿?”
娄怀玉便更觉得尴尬了,待人行至眼前,方回应她:“…我想着,能不能和你们一道。”
兰儿露出一脸要笑不笑的娄怀玉形容不出来的表情。
“……行吗?”娄怀玉又问。
“当然!求之不得!”兰儿立刻说。
配上那一脸复杂的表情,让娄怀玉不知所以。
不过得了首肯,他在寨子里的生活也算名正言顺起来。
时季昌没有回来,留在了范家大院清理战场。
按兰儿的话说,他们这叫打了胜仗,掌握了平城的管理权,要名正言顺把根据点转移到范家大院去了。所以兰儿领了小队人马回来,要将寨子里的东西收拾收拾给一并转移了去。
“范家大院那床软的我都不好意思睡!”娄怀玉远远听见有人一边整理物件一边调笑着感叹,又骂,“那些狗娘养的日本人,害老子天天睡荒山野岭的,自个儿倒是睡得舒服!”
娄怀玉脚下忽而有些犹豫了,因为他也是睡在了他们嘴里舒服的地方。
但可能因为脚下一顿,显得更明显,那群人反而更快地注意到了他。
方才还在说话的人立刻停了嘴,娄怀玉看见人群中有人撞撞胳膊,或是相互用眼神交流,转而又来瞧瞧他。
大家的眼神说实话都算不上不善,更多的像是好奇和探求。
可不知从何而来的这种关注,还是叫娄怀玉手足无措,他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后面端着物件林舒毅喊他,娄怀玉才跟着他重新走起来。
方才谈话的那群人站在装载的木箱前。
林舒毅将手里的东西放进去,娄怀玉便也硬着头皮将手里不多的小物件放了进去。
这几日,只要他在的地方,氛围就总是奇奇怪怪。
开始和林舒毅还不会,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林舒毅好像也忽然反应过来一样,开始用与众不同的态度对待他,和他说话也不再中气十足大大咧咧了,轻声细语的,仿佛怕吓着他似的。
娄怀玉起初怀疑过可能是因为自己男生女装,讨了大家的嫌,便和兰儿借了件男生衣物来换了,长发也不再散着,在脑后松散地扎了个并不女气的发结。
可这之后大家的好奇和那种微妙的审视非但丝毫未减,还仿佛更浓厚起来。
娄怀玉觉得苦恼,可和谁都并不很熟,无人可问。
娄怀玉放完了东西,回身想要去拿别的,被林舒毅叫住。
“你就,就别忙了,”林舒毅仿佛是被身后的人推着似的,说着还往后退了小半步,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好好休息几天,到时候和我们一块走就行。”
娄怀玉实在搞不懂,和自己说句话怎么就能变得这么怪异。
他张了张嘴,有些失落,但觉得可能大家也觉得和他一起工作不开心,便说了好,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很快很快。”林舒毅飞快回答他。
娄怀玉轻轻叹了口气,合了他们的意,回身走了。几步后,似乎听见后头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大抵是在说他的。
只是他听不到实质的内容,只是稍稍听清里面夹了几句“就是他”“对的是他”一类的话,叫人又忍不住多想,又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第21章
索性在牛头山寨子里的尴尬日子并不长,且每个人都很忙。
牛头上不比普通地界,上下山路都只有一人宽,又陡峭危险,把一箱又一箱的物件抬下去是不可能的。
土匪们也有土匪们的智慧。他们在寨子后头最陡的悬崖处弄了个木架子,偌大的木箱用大麻绳吊着,几个人站在架子上,缓缓往下放,不到半刻,一大箱物件就能稳当落地。
沿用了土匪的法子,到出发的日子,货物枪械早早全堆在山下了。
平城那边也整理妥当,又派来些人过来,一路抬着货物,浩浩荡荡。
娄怀玉走在队伍的中央,两手空空,既觉得不好意思,也觉得新奇。
他三年前随着戏班子走南闯北,也是这样,只是换了个队伍,心境大有不同,特别是跟着他们走进平城以后。
队伍一进去,平城百姓连生意都不做了,纷纷站在路两边,又让出够他们走的一个小道来,交头接耳地瞧。
娄怀玉站惯了舞台的人这会儿都觉得不好意思,倒是前后的人们似乎很习惯一般,还笑着朝百姓摇手,得到了更多的窸窸窣窣的细语。
一行人一路上也被大概是维和队的妻子儿女突然冲上来攻击,都是没几下便被制住了。更多的是收到了某些妇女老人哭哭啼啼的下跪感谢,不少人塞好吃的塞银两,也都被队伍最前边的兰儿给委婉地推辞了。
队伍从范家大院的前门进去。
即使是三年前,娄怀玉也不曾走过范家大院的前门。
它全然不似娄怀玉想象中的那样奢华,不过是比普通院门高些,牌匾大些,台阶多了几节,门上的漆也被风吹雨打地掉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