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与齐耿面面相觑一会后,阿秀弱弱开口问齐耿:“他什么时候来的?”
“都叫你不要说了,肯定听见了……”齐耿往楼梯口瞟了一眼,叹息道,“又该哭了。”
初秋已至,段轻言坐在三楼的阳台上盯着海平面看。香港的海与上海的海很不一样,香港的海是诡谲多变的怪物,到了晚上,海水是暗绿深邃的,会吞噬掉凝视者的双眼。
他常想,海的尽头会不会就是上海的外滩,而段路昇就在那头等着他。
他正准备下楼把这个想法分享给阿秀,却听见楼下草坪传来争吵声。
“齐哥哥,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是阿秀的声音。
“秀妹,你别问了!咱两个现在不挺好的吗?”
“好什么好,你们臭男人,尽是多情种,从来就不负责任!”
阿秀已经哽咽起来了。
“我的好妹妹,你快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想占女人便宜,又怕人说闲话,这就是你们男人的通病!”
阿秀的哭声让段轻言也不住想哭,他背靠着栏杆坐在地面,把脑袋掩在手臂下,肩膀也耸动起来了。
他已经忘了阿秀刚都说了些什么,只剩想哭的心情莫名止不住。
齐耿后来在山脚下的武馆找了份兼职当助教,段轻言常常跟着阿秀下山去看他打拳。
令段轻言好奇的是,这两个人吵架不止,但似乎永远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感情。
来香港近一年的时间,他几乎把山腰到山脚的每一寸公路都走遍了,但也只是到山脚而已。
阿秀常常劝他说:“小少爷,说句不好听的,你现在回上海也是给二爷添乱,等二爷那边的事处理好了,自然会接咱回去了。”
“那他为何从不送消息来,连我托陈管家寄去的信也不回?”
此话一出,阿秀便哑口无言了。
段轻言心里却比谁都明白,他寄去上海的信,也许早送不到租界了。
阿秀自然也知道,就算她不说,平日里外出,段轻言也能从外人的言谈中得知上海一星半点的境况。
一天夜里,陈管家到段轻言房间,凝重着面色叹了几分钟的气,直叹得段轻言心里发颤。然后他看见陈管家从怀中摸出一页被揉得发皱的报纸。
他接过那张薄薄的散发着浓浓油墨味的旧报纸,见着那纸面上赫然印刷着——《周海:瘐死狱中的卖国巨奸》
“少爷,事到如今,再是瞒不住您了,如今大陆朝迁市变,上海是再也容不下段家了。”陈管家的眼泪沿着青灰的面颊流下。
“周海是汉奸……”段轻言的手颤得厉害,眼里再也装不下一个文字,只把头抬起来看向陈管家,“二爷……二爷会怎样?”
“老爷在时,段家就站错了队,这几年政局骤变,二爷已尽了最大努力保全段家……”
“陈管家,我再也不闹着回上海了,求您告诉他,我在香港等他,会一直等他。”
段轻言放缓了语速,尽量让自己的话语保持清晰,可是泪依旧模糊了视线。
“小少爷,您听清楚来了。”陈管家扶住段轻言的两条胳膊,字字泣血,“段家还有您!您是段家养子,若是两位爷都不在了,您还能享有段家在香港的所有继承权。”
“我不要!”段轻言猛地甩开陈管家的手,嘴张着,下嘴唇颤抖着,一时之间竟不知目光要落在哪里,他开始慌乱起来。
“我不要...”他抓住陈管家的手腕,语无伦次说着,“我要回上海,对,我要回上海,我明天就走,不,我现在就走。”
“小少爷!”陈管家把手覆在他手背上,只是不断摇头,“您若是回去,便是辜负了二爷的一片苦心,当时为了送您出来,他转让了君悦赌场经营权,才有人在战时保得您直飞香港。”
“他会来的,对么?”段轻言因咬紧而发肿的嘴唇几乎不动了,只干巴巴地呕出几个字来。
“段家太大了,二爷不是个体,他身后背着半个上海的资本...”陈管家也哽住了喉咙,“总有容不下他的人。”
陈管家总是绕着弯说话,但段轻言究竟听明白了。
新时代来了,就像阿秀与齐耿说的那般,未来的世界,是所有人平起平坐的世界。
像段路昇这样的人,或许就永远停留在了旧时代。
第49章
段轻言越来越吃不下东西了,起初还能喝些粥,到后来连喝水也会吐,东西吃不下,觉整宿睡不着,阿秀就这么看着他一点点衰弱下去,看着他脸上的胶原蛋白流失尽了,皮肤紧紧贴着轮廓骨骼,整个人风一吹就要倒退好几步,最后连他眼里的光都黯淡了。
阿秀趴在他床前,两眼泪汪汪:“小少爷,万宝饭店的电话能通大陆,我明天就打电话到上海去!”
齐耿半夜从武馆赶回来,一进房间就看见一群人围着段轻言,陈管家跟几个医生在说话,阿秀趴在段轻言床前抹眼泪。
齐耿走到床边,把嘴凑到段轻言耳边说:“好弟弟,哥哥给你买了回上海的船票,咱们明天就走。”
阿秀不知齐耿说了些啥,却见段轻言的眼睛睁开了,看见他紧紧抓住齐耿的手,然后眼泪流了下来。
看见段轻言流泪,阿秀一下嚎啕大哭,哭声直把房间里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她已经好几天没见段轻言有任何情绪了。几天前段轻言突然在房间晕倒,在医院躺了几天后,身体各方面情况依旧不乐观,医院查不出病因只好让他们先把人接回家照顾观察。
段轻言没能走成,因为第二天一早琛叔就来了。
琛叔来香港这件事,只有陈管家是知情的,因此在阿秀跟齐耿都瞠目结舌之时,陈管家却叹着气道:“心病还需心药医,是我发电报去上海的。”
齐耿劈头盖脸质问:“段路昇怎么不来?”
琛叔看了齐耿一眼,却不回答他,只问陈管家道:“小少爷人呢?”
齐耿不依不饶,挡在琛叔面前,非要个回答,他说:“段路昇他自己不来,以为随便派您来就能打发我们小少爷了?”
“齐耿!休得无理!”陈管家在身后低声呵斥他。
“齐哥哥,算了,二爷他定是太忙了来不了。”阿秀上前拉了拉他的胳膊。
琛叔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二爷他来不了了。”
“好好个大活人怎么还来不了了?”齐耿嗤笑道,“无非是新鲜劲过了就把人甩了……”
“住口!”一旁的陈管家气喘如牛,扶着椅子缓缓坐下。
齐耿还想说些什么,琛叔突然抬手钳住他的手腕,几乎将他的血管捏得青紫,然后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不知者无罪,今天我先原谅你。”
琛叔上了楼后,陈管家喘着大气开口说道:“快,先把医生叫来。”
阿秀一愣,上前对陈管家说:“陈老,您可是身体不舒服?”
“不是我...”
阿秀见着陈管家一行清泪流下,再听楼上忽有剧烈的声响传来,右眼猛烈地跳动起来。
段轻言心跳骤停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琛叔几乎摁断了他的一根肋骨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送到医院的时候,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早知如此,就接着瞒了。”陈管家在重症病房外抹眼泪道。
“这种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琛叔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他抬头看着天花板,半天没敢低下头来。
阿秀跟齐耿也知情了,阿秀哭成了个泪人,齐耿只是捶着墙,所有话都哽在喉头。
阿秀仍然记得陈管家第一次领她见段路昇,段路昇只问她一句:“你怎么看待男人与男人结为伴侣?”
阿秀不知段路昇是何意,想了想就照着自己的心意说了,她说:“每个人都可能喜欢上任何人,只不过有的人刚好喜欢的是同性罢了。喜欢同性的固然是少数,但这并不代表他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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