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冬,下了几场绵绵长雨,跟着又是暴雪急催,畿辅千里粮种绝收,一时间人心浮动、流民为患。彼时最要紧的是疏荒赈灾,以防民力流失太过。
然而新帝登基以来灾异不断,各地都在请旨蠲免租赋,通州、常平、江宁三仓贮存的漕粮难以应付这么大面积的灾荒。何况被淹的土地复垦尚需时日,外逃流民如何安置又成难事一桩。
就在朝廷束手之际,因婚事崩殂而被补偿了万顷良田的韫平郡主挺身而出,将高家早些时候下聘的十万白银悉数捐作赈灾之用,又表示愿把自己名下三分之二的子粒田交给流民耕种,免收三年子粒银,刨去供应定西的军粮,余下的粮食跟种子全由佃户自行支配。
此等义举引得流民感恩戴德,亦在大晏朝堂掀起不小的震动。
尤其是当除夕夜,有人在郡主府的庄田附近亲眼目睹白狼王出没,“郡主仁和以至天官赐福”之说顿时风满京城。
有如一缕清风徐来、一簇星火匝地,老晏人被灾荒和饥饿折磨得死气沉沉的心志骤然敞亮。隆康帝圣心大悦,不仅加封王正宣正一品护国公之衔,又将原定给其子王朗的闽州卫指挥佥事之职擢升为南洋海军大都统,许王家配享太庙的尊荣。
内阁嗅到了某种讯号,趁势票拟了一封奏折,请准在籍的皇室宗亲皆以郡主为楷模,纵使不愿意收容流民,也当从子粒田中每亩抽三分税银上缴国库用于赈灾。
子粒田的弊端早在庆元一朝就暴露无遗,皇室、外戚空占良田却不必负担税收,田中所得要么被挥霍一空,要么就像高家父子那样拿来豢养豪奴。于财政无益,于社稷有害,此番刚好给了朝廷下刀整饬的契机。
圣人当即批旨允准内阁所请,要求对各州各府的子粒田进行清丈,按照每亩三分银的标准补征过往五年的税赋。
兖王悉讯,主动请缨要领清丈土地的差事,这一磨多日,圣旨总算颁了下来。
得知消息沧浪点头,指了指小案上的糕点,“出了一头汗,骑马赶回来的吧?吃块点心垫垫,我叫阿鲤传饭。”
封璘环膝蹲着,高高大大的身影团起来,森严荡然无存。他像个孩子般把花瓣揉出汁水,含在嘴里吮了,一双眼直勾勾盯向沧浪,把点子侵占的野心都搁在里头,丝毫不加掩饰地说:“先生要奖,一块点心怎么够?”
沧浪笑,马尾随起身的动作轻轻款摆。他伸出扇子勾住狼崽下巴,微微俯过去,抬指仿若不耐热似的解开衣扣,脖颈露出来,细小的汗珠沿着线条滑进了那凹陷。
“那你想要什么?”
晚照有种昏昏的分明,他们就着这个姿势接了吻,封璘意犹未尽地舔过唇角伤口,探臂把人捞进怀中。
“先生为何要我主动揽下清丈土地的差事?”
沧浪半睁开眼,这个角度看过去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他问:“没想明白就敢应,怕是忘了胡椒苏木的前车之鉴?”
音罢掌心一空,竹扇入手轻巧,封璘好似摸着先生的腰,顺着弧线往上推滑,胸膛并肩背都在股掌之间,那玉滑的脖颈封璘闭着眼睛都想象得出来。
“先生这么硬的吗?”
沧浪忍了片刻,从鼻端挤出尾调上扬的一个“嗯”字,又说:“我劝你别再下摸。”
封璘展眉笑道:“我说的是先生的心。”
狼崽子。
“其实早在天官赐福的传闻出来时,我便知是先生的手笔。”
封璘放过了扇子,垂眸道:“郡主起身作样子,给了朝廷向子粒田征税的由头,国库一年多出几百万两的进项,圣人自然喜之不尽。尽管此举或将引起皇室宗亲的不满,但差事若办好了,内阁那里又是一笔功劳。”
“难得通透。”沧浪哈哈笑,迎着他的目光道:“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封璘说:“内阁中人,以胡首辅为先,无不是师心自用的顽固之流,对我也一贯看不入眼。先生如此费心地替我讨好,难不成是想给你我的将来铺路么?”
沧浪本想夸他机敏,然而对上那双猫着坏的眼睛,登时觉出邪性,细细咂摸,一下子烧红了脸,“混账东西。”
封璘莞尔,前额点在沧浪鼻梁,闭眼蹭了蹭,“我明白先生想要的将来在哪里,阿璘愿意为之一试。”
沧浪注视着他发心,逐渐淡了笑:“即便我要的将来在万山之巅,无人之境?”
封璘吻住他,“先生所指,阿璘死不旋踵。”
沧浪用手掌揉了把狼崽的头发,即将被带进湍流之际突然睁大眼,低喃着:“其实白狼现世、天官赐福不只是句谣传……”
封璘把这两句梦呓堵在口齿间细嚼慢咽。夏夜的星子铺缀穹顶,隐隐潜潜,在墨绿色的狼眸里摁下无数个疑影儿。
盘卧房顶的怀缨舌尖一卷,略过院中断续压抑的喘息声,仰头想心事——
少将军那日往自己身上抹的究竟是什么?
……怪甜的。
*
将珠贝研磨成粉,兑了糖浆制成漆料的法子是沧浪从书上学来的,八成算旁门左道,因而只让少将军王朗知道了。
“新帝早有扶持王家的心思,让你出镇南洋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这样一来,王家一西一东分制了陆海两权,势力已非昔日高家可以比肩,圣人必得拿走些什么作为筹码。郡主的封号是恩赏,也是枷锁,你姐姐留在京城,就是圣人对王家军的制衡。折腾这么一出,郡主在圣人的功劳簿上挂了名,她今后的人质生涯也会好过些许。”
沧浪被封璘从后箍紧了腰身,衔过口枷的牙冠微有些酸涩。封璘睡着的时候双臂依然不肯松开他,沧浪就在那又潮又热的相拥里,一遍遍捋着王朗赴任前的话语。
“王家世代戎马,忠诚二字嵌在骨子里,圣人如此未雨绸缪,实无必要。”
王朗头盔下的声音显得沉闷,天气热,原本温顺的马匹烦躁地打着响鼻,他一控缰绳,又道:“好在定西儿郎守的是万民社稷,而非一姓江山。圣人有顾忌随他去,父亲西关走马,我自东海扬帆,王家的七星刃只向敌首出鞘,绝无他念。”
他抽响马鞭,座下骏马当即奔出,“先生对王家有大恩,这份情义,我少将军记下了,来日定当衔草结环以报。姐姐远在京城,万事有劳先生替朗儿多多照拂。”
一骑策出,万马随赴。王家军的凛凛刀丛紧跟在少年将军的身后,奔涌向东南旷野,再如黑潮般卷向狂暴沸腾的海面。
沧浪凝眸,眼前雾霭就仿佛当日烟尘,铁骑踏地的隆隆声犹颤心尖。他悄悄抽出手臂,抚摸着封璘刀削似的颌角,心里清楚,自己已为狼崽争取到了这世上最有力的一道承诺。
*
封璘说得不错,清丈子粒田、追缴税收,借此荡清外戚一党残余各地的势力,这的确是胡首辅眼下最想干成的事情。沧浪欲把封璘推向更高,内阁这关不仅要过,还要过得漂亮。
几日后端午节,兖王的车驾跋山涉水,刚好在这天抵达了江宁城。
首选应天府为丈量田地的开端,是沧浪思量三日的结果。此地豪户势力盘根错节,又是卸任阁老高无咎的老巢,除恶务尽穷寇要追,这道理不难猜透。
江宁知府严谟候在烈日下,圆领衫被汗濡湿,他无所适从地来回调整着封腰,不止一次抬起乌纱帽擦拭汗水。
“王爷,”严谟支支吾吾地说,“不,不是下官拦着不让您进城,实在是流民闹得太凶,把城楼都堵死了,大队缇骑进不去啊。”
封璘从马车里接过颠得七荤八素的阿鲤,姿势极其别扭地架在臂间,照着沧浪叮嘱喂了些水,全叫这小子像金鱼吐泡似的呕出来,封璘一下黑了脸。
严谟心底更怕了,吞咽着唾沫,艰难地开口道:“王爷莫恼,下官这就调集守备军开道,天热,我让府里给诸位将士送冰饮……”
封璘还在跟怀里的小子暗暗较劲,对严知府陪着小心的哀求没什么反应。直到车厢里传出一声提醒似的轻咳,他才勉强收回耽耽的目光,朝严知府面上带笑,“朝廷下令安抚流民已有大半年,各地都办得妥妥当当,怎么偏就到了江宁府出了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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