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知道,对方只是在回忆曾经见过,引起疑虑的伤疤。
却让他有种被看穿一切的羞耻感,耳朵也隐隐发烫。
“谁让我皮肉生得比较娇贵,随意磕碰也会留疤。”宴云何又退了几步,几乎要退到门口去:“大人,我一会还约了人,要是你问完了,我就先走了。”
再往后退,背脊就要贴到门上了,出乎意料的是,虞钦没有拦他,只是重新抱起手中暖炉,眉眼微倦道:“那就不耽误小公子的事了。”
宴云何推开门,那几个高大的锦衣卫都立在那处,纷纷往屋里望了过去。
在得到里间人的示意后,便让出了路,宴云何离开茶楼时,心情相当复杂。
他不明白,虞钦竟这么轻巧地放过了他,同样不明白的是,宫里姜太后的态度。
姜太后对待此事的态度,也能说明这走私火药之事,将她牵连很深,令她在这种紧要时节也要派虞钦赴往云洲,杀人灭口,掩埋消息。
如今怎么突然就松懈下来,哪怕查到梁音儿之事,也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若太后真这般强硬,别说他现在的身份只是游大学士的私生子,便是他是永安侯的私生子,抓进诏狱也是分分钟的事。
等方知州从宫中回来,他便知道为何他能从虞钦那里轻易脱身。
方知州面上毫无喜色:“工部尚书姜尚在早朝上以赵祥一事,向皇上请罪,乞骸骨归乡。”
宴云何神情微变:“荒唐!”说完后,他又急声问道:“朝堂上其他官员对他请辞有何表态?”
方知州握紧了手中的扇子:“元党倒是没有为姜尚求情,但也没有借此落尽下石,弹劾姜尚。”
宴云何说:“早前给事中张正弹劾元阁老,被锦衣卫带走我就觉得不对,太后何时跟元阁老走得这般近了?”
“陛下近些年越发强势,太后与阁老联手压制陛下,也不稀奇。”方知州道。
宴云何坐倒在椅子上:“要是我们早些查到证据,将走私一事查清定罪,工部走私火药涉及谋逆,姜尚自然逃不脱问责。”
方知州沉声道:“现在姜尚玩了手釜底抽薪,将一切罪责都背在自己身上,即便真查出了走私涉及谋逆,也只是罪及他一人,与太后无关。”
“甚至他的罪名也最多不过是御下不严,没有及时察觉工部发生的贪污之事。”方知州说:“这下我们就变得被动了。”
本是一招绝杀,若是他们先将牌打出去,脏水自然能成功泼到太后身上。
他们自然知道,太后只要不蠢,就不会想要换个皇帝。
但成景帝不考虑太后到底与此事有没干系,他需要的是,太后必须与此事有关。
陛下十岁登基,姜太后垂帘听政至今,若是能借此事逼太后交出权柄,退居后宫,才不会浪费这天赐良机。
宴云何揉着太阳穴:“那这些时日我们的努力,全部都白费了。”
方知州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这么悲观,陛下还是很欣慰你能查出这件事,他说等此事一了,你便能回神机营重新任职你的提督之位了。”
宴云何苦笑道:“你说要是我现在死而复生,跑到陛下面前状告虞钦谋害朝廷命官,还有用吗?”
方知州叹气道:“走私案都撼动不了太后的位置,就算你拉下一百个虞钦,太后也会找到新的人来替代,说不定太后还要转过头来感谢你,替她除掉虞钦。”
宴云何趴在桌上,气得捶桌:“虞钦是不是蠢,明知道那毒妇让他做这样的事,就是挖坑让他跳,他还跳得那么痛快!”
方知州摸了摸这人的脑袋,宴云何变成少年郎的模样,让他十分新鲜,忍不住伸手逗弄:“这次好歹也拉下了一个工部尚书,陛下还是很满意的。”
成景帝在退朝后,将方知州传到了御书房。
他没有方知州所想的那般气急,反而有种早有预料的冷静。甚至还有闲心问方知州,最近自己画的画如何。
方知州刚奉承了几句,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从屋里飞了出来,轻轻地落在成景帝肩膀。
成景帝摸了摸乌鸦的尾羽:“这一次终于可以清楚地看到,母后在朕的朝堂上,到底埋了多少钉子。”
“不着急,来日方长。”成景帝轻笑道。
……
走私案转交给皇城司,成景帝命他好生歇息,意思应该是让宴云何别这么快死而复生。
虽然不知成景帝安排的用意,但宴云何斗胆猜测,这可能是要秋后一起算账。
又或者虞钦到底是虞公之孙,哪怕虞钦名声再多不堪,成景帝也不想轻易动他。
宴云何自然都是听陛下的,左右他也没死,陛下到底要不要追究,也是陛下做决定。
距离祭天大典,还有一日。
没恢复身份之前,宴云何一直住在方府里。
方知州为了预防祭天大典出事,已经忙到几日没出现过。
他没想到,游良竟然在方知州不在府中之时,找上门来。
游良显然是来惯了方府,都没遇到多少阻拦,进来便瞧见宴云何,大吃一惊:“你跟宴云何是什么关系?”
宴云何被他这野兽般的直觉骇了一跳:“谁?不认识。”
游良指着他的脸:“那你怎么长得跟他那么像,难道你是永安侯的私生子吗?”
宴云何忍不住问:“哪像了!”
游良:“头发卷卷的,还有那个眼珠子,我认识的人里就宴云何那斯有这样一双奇特的招子。”
宴云何竟一时间难以反驳。
游良是个自来熟的性子,竟就这么跟他攀谈起来。
提到自己的好友,游良又目露忧愁:“不知道淮阳怎么样了,我托好多朋友在云洲打听,都没能打探到他的消息。”
宴云何怕继续跟游良待下去,就要露陷了,于是趁仆人来上茶的工夫,转身溜出府中,躲避风头。
今年风调雨顺,又早早便开始下起瑞雪,百姓对即将到来的祭天大典也非常期待。
街上热闹,灯笼高挂,宴云何身着披风,随意地在街上闲逛。
他从边疆回来,便马不停蹄地进了神机营,诸事繁忙,此刻倒难得清闲。
街边摊贩卖起了汤圆,香甜气味扑鼻,宴云何当即落座,要了一碗。
汤圆上得很快,白软的皮咬下去,香甜的芝麻馅便溢在唇齿间,宴云何被烫得小口吸气,忽觉眉梢一冷。
他抬起头,竟下雪了。
漫天白雪飘飘而下,冬至降至,举家团圆。
宴云何无法归家,亦不能见友,甚至没法用真面目示人,这漫漫冬夜,冷得寂寥。
原来这种不再与人有任何联系的感觉,是这般孤寂的。
虞钦是否时常有这种感觉,从宫中回来,独自一人吃下素面时,跟他现下的心情,又是否相似。
不过这些都是虞钦自己的选择,那是宴云何无法干涉,也没立场干涉的事。
宴云何看着碗里的汤圆,小声叹了口气。
雪忽然停了,宴云何抬起头,一面伞撑在了他的上方,顺着执伞人的手,他望向那人。
“好巧。”虞钦将伞轻侧:“又见面了。”
宴云何回他一记浅笑:“巧吗?我怎么觉得大人是故意跟踪我,好与我偶遇?”
虞钦望着他那双浅色双瞳:“小公子与我认识的故人一般,喜欢自作多情。”
宴云何:“句句不离故人,可是寒初心上人?”
“知何想知道?”虞钦念起游知何的名字时,声调放得很轻,有种模糊的暧昧。
宴云何撑着下巴,用勺子拨弄碗中汤圆:“我猜不是。”
“我观大人面相薄情,怎会有心上人。”
“便是有,也早死了。”
第三十五章
他这话一出,虞钦执伞的手轻轻一颤,雪花漫漫,落地无声。
虞钦今日长发半束而起,漆黑的发浸过雪,湿润地垂于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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