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童……”床上的小祖宗翻滚了半天,才终于肯开口。
他像撒娇一样叫着老侍人的名字——也或许他就是在撒娇。
掌笔太监有时也能意识到, 他心爱的小祥瑞似乎无比适应被人照料、又极其擅长让照料他的人感觉到心软, 当然这位内官永远不会想到这其中的真正缘故。
毕竟连云棠自己都忘了他在更遥远的时空里是怎样一手折磨出一个「最溺爱艺人」的明星团队的,老童只能把自己心里沸腾的慈爱归因于祥瑞讨人喜欢的天赋——
反正老太监已经立刻端出他那种予取予求的语气:
“祥瑞醒了,”童鹤衣在短短数月的时间里竟习惯了微笑:“祥瑞想要什么?”
“我要起来了,我要穿戴梳洗。”云棠虽然这么说, 但是他不动, 他的讲话声也拉着长调, 听起来慢慢悠悠。
于是掌笔太监很娴熟地把床幔一道道牵起,让窗帘透进来的阳光更清晰地落到了云棠身上。而床上的人被日光一晒,就好像受到刺激一样刺溜一下钻进被子里。
不过下一秒,这小宝贝又「腾」地头顶锦被从榻上坐起来了。云棠身上只穿着一件被他滚得歪歪扭扭的雪白里衣,当他的脸让被子乱七八糟盖住后,过于纤细的身形叫他看起来更加幼稚年少。
云棠的人形从来都是多种矛盾气质的混合体,在不同人眼里,他其实常常是不同的模样。
譬如卫今扶,他所见到的人形状态其实是云棠很难得的冷酷又锋利的时候;而秦抒那帮人在临华殿那一夜看到的更像是一个初降人间、游戏水火、正邪难辨的神灵;至于黎南洲,他自然能领略到一些独有的时刻,充满难言的诱惑和举世无二的风情——不过在童掌笔眼里,云棠就总是带着一种年幼的娇惯稚气,又有青年的蓬勃活泼,简直让像他这种上了年纪的人被精准击中。
童鹤衣已经好几日没见过祥瑞这么精神的模样了,他感觉到无比欣慰,而祥瑞这种欢实又有活力的姿态无疑说明他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心情也很晴朗。
老宦侍以一种只有在云棠身边能感觉到的放松又上前一步,把小猫大人头顶着的被子摘下来,又任这个小乖乖扶着他的手臂蹭到床边,两只光着的脚踩在床沿的厚绒面上。
在掌笔太监轻咳一声后,阿亚和小桃便带着两个二等宫女推门进来了,她们很快就将所有洗漱用具摆放在妥帖的位置,而表面上基本恢复了正常——虽然手指还在微微发抖的小桃缓步过来帮着云棠穿起了衣裳。
“小桃,”披着头发的云棠对着小姑娘笑了一下。现在他比她高了——“这个我会弄。黎……他教过我了。”小猫大人倒是完全不在意自己被小桃照顾——这种很多人围着他一个人摆弄的场景,对云棠来说似乎也是很自然的。
随着一些不知真假的碎片开始在偶尔的深梦里闪光,云棠似乎还曾在意识朦胧的时刻回想起某些画面:十数个人围着他在一间乱糟糟的屋子里跑来跑去,他们摆弄着他的脸,摆弄着他的头发,考究他袖角领口的每一处细节,还有穿着高跟鞋的姑娘——还是男士?正对着手机……尖刻地骂着什么。
那是在抱怨什么人没有将一杯浓缩蔬果汁准备好。
云棠能够很轻易地理解他在浮光掠影的片段所见到的一切不为当前时代所有的东西,比如说手机、定型喷雾、超季高定。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更一步的——比如说那些人的脸、他们的声音、身份,还有这一切背后的含义。
——似乎他也无意深究。
所以此时的小猫大人更像是要显摆一下,才自己把衣带要回来鼓捣,他一边对付这些总是在跟他作对的昂贵布料,一边饶有兴致地跟小桃搭话:“怎么感觉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你们了。”除了对待黎南洲以外,云棠对宫城里的人总是更友善一些:
“你们这两天怎么样?小桃——阿亚?”他又看向兑好水的二等宫女:“外面的事没有吓到你们吧?”云棠已经知道火药事件早已不是秘密了。
在对上祥瑞眼睛的那一刻,一直在轻微发抖的小桃才停止了紧张。
这种紧张倒不是别的——
尽管被大白天下的祈风宗余孽事件确实吓坏了这个小姑娘,而小桃在这其中也很难免产生一些不希望云棠涉险的想法。
毕竟作为人、尤其是这样一个还富有感情的女孩子,小桃肯定会偏心她亲手照顾的小猫。
但起码这个恶件已经被平安渡过,比起生死危机,它遗留下的危害只是让小桃连续几天做噩梦。
反正祥瑞让她做得噩梦并不少,更久以前,云棠从房顶上跌下来那次也曾把小宫女心疼难过得够呛。小桃只是没有敏锐到像皇帝那样意识到——她在因自己无比在意的祥瑞行为失控而备受折磨罢了。
云棠在平等的用他自己折磨每一个在意他的人,很难说这个事实是否是他本人无意造成的。不过就像皇帝很早就明悟的那个道理:他是心甘情愿受这场造化之苦的。
而这种紧张也不是她接受不了已经不是秘密的祥瑞同陛下的关系。在场的所有人都非常明白云棠刚才吞了两个字的称谓是在“黎……”什么,而这两三日间常常紧闭的寝阁房门、换下的床具,童掌笔讳莫如深的态度——就连最年幼的阿细和白杏也轻而易举便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件事。
对帝王泰然处之,这几乎就是每一个深宫中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甚至小桃都完全不觉得意外,她自己都有点惊奇于自己会觉得这件事是如此的正常。
因此她的紧张,其实就是最原始、最没有理由的那一种:事实上这座寝宫——除了童掌笔——所有宫人都还处在相似的紧张中,或许师从统管太监的明能明续可以把情绪掩藏得更好。
可是在直面祥瑞的时刻,云棠那种先声夺人、不讲道理的容貌仍然会将他们瞬间拖进对美的战栗中。
小桃甚至到此刻仍处于一种疯狂的感动,她难以控制自己会冒出一些癫狂的想法,类似于她上辈子积了多少功德、这辈子竟能伴在仙人身旁,或者就是一些无意义的、碎片化的,对那张脸无穷无尽的回想。她想自己一时半会都无法从这样迷茫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就好像——祥瑞的美丽让她的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变化,从此她将走进一个神光凛然的新世界,一切都将为之不同。
虽然在正中六殿做事的小桃本来也不信仰任何教派,但不得不说,她在心里对那些一知半解的教义、神灵还是有种模模糊糊的敬怕。
但是在见到云棠之后,在小桃心里——她知道所有人都会这样——那些神魔、传说,从此全都见鬼去了。
根本不需要理由,离云棠最近的人已经开始自然而然地向他献上狂热和信仰。
这倒不是说他们会为此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情,不过这些人天然就会对云棠捧出无比的偏爱和朝奉。
只是——直到此刻,在跟祥瑞对上眼神的这一秒,连续数日未曾解决的战栗竟然从小桃骨血中销声匿迹了。
小姑娘看着面前人天然带着澄澈的眼睛,看着他头发披散,胡乱研究衣带的模样,一种新的、跟之前照料小猫时有点相似的感情突然袭上了她的心头。
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柔情:爱怜、偏激、酸软,又似乎透着某种强大的力量——被这个睡饱之后看起来心情愉悦、又因为受到娇惯而显得稚弱笨拙的云棠完全激发出来——让小桃感觉到他需要照料。
是的,被需要。
或许这才是云棠真正的天赋——而谁也说不清是出于什么缘故,这样的气质会在小猫大人跟爱人的关系迈入新阶段后、在这个秋日的午后第一次被鲜明展现出来——云棠会让看到他的人感觉到自己被需要。
他需要你去爱他,去照料他,去偏心他,去保护他。他需要你帮他的忙……
而这样的感知正让小桃感觉到自己史无前例的强大和幸福。
“祈风宗之事我已经不怕了,”第一次,小桃在可怕的童总管面前对云棠露出了一个微笑,而这笑容中并没有多少怯懦的味道:“但是我害怕祥瑞犯险——我已经连续做了好几天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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