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一出来,就看到那可爱至极的小神兽正愣愣地蹲在西洋镜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镜中的它自己,好像是看愣住了——那懵懵懂懂的神态看上去实在可爱又可怜。
小太监顿时舍不得把西洋镜罩起来了,只想任小神兽看去。
难得有机会近距离看到这奶白蓬松的小精灵,内侍甚至有一瞬间把手中的差事都忘了,只捧着手中的布罩跟他的许多同伴一起,看似神情平淡如常。
实际上已激动得心跳加速、指尖发麻,只能脚底生根地钉在足下这方寸土地。
云棠余光里瞥得到这些双眼放光紧盯着他的宫人,往常他或许会漫不经心地跑开,心情好时会原地抻个懒腰逗逗他们,甚至随意在其中挑几个亲近亲近,只是他现在却没有心情搭理任何人。
他只紧紧盯着面前这面镜子——云棠看见了一个相当漂亮可爱的小东西。
镜子里映出来的小兽是乳白色的,看起来很——甜美的一种颜色,毛毛尖好像还泛着一点轻浅的暖金。
他整个看起来都非常的细软蓬松,乳毛不像成年兽类那样冗密,却让他看起来更加蓬开了,像一只被静电炸开的毛球。
他头顶那对柔嫩透粉的大耳朵下面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只是这双眼睛有点过于大和圆了,给小毛球都圆出了一种矛盾的气质:好像憨憨傻傻的,又好像很机灵。
跟周围站立的人、地上放置的贡物比起来,那小兽看上去真是太小太小了,过去云棠也知道自己体型不大。
但他没意识到:原来从另个一视角看过去,他跟人类会有这么悬殊的差距。
可能正是因为长得太小太小了,镜子里的小兽看上去着实娇贵可爱,他的小脸、小爪子、小小绒绒的胸毛、乃至那竖起来的尾巴尖尖全都精致得要命。
只是不管长得再怎么漂亮,云棠也不会认不出来镜子里的生物——
谁能告诉他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了他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从天而降的祥瑞,是世人未闻未见的神兽吗?!
为什么他看到的是一只小猫咪!!
云棠很难相信此时此刻他接收到的信息。
倒不是说他对猫有什么看法,但是——
一座玄妙精奇、法蕴天然,未来可能会吞火结霜、腾云驾雾的神兽,跟一团只有成年男人手掌大、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小奶猫,这之间的落差实在有点大吧!
他怎么会变成一只猫呢?他什么时候变成一只猫了?
难不成,难不成他一开始就是一只猫吗——
偶尔他的叫声听起来确实有点像小猫没错。但是云棠私以为自己的咆哮声更接近于猛虎,连猎豹都比他更会嘤嘤嘤!
而且——云棠仔细回忆着,好像要找出证据说服自己——他既不想捉老鼠,平时也没有特别偏爱吃鱼。以云棠印象里对猫这种生物的浅薄见解,猫应该就是抓老鼠和吃鱼的吧。
跟他自身的偏好根本不搭边际。
可无论如何,他怎么会是一只猫?
他怎么会是……他又到底该是……什么东西?
此时此刻,云棠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着的、自我认知与现实映像的冲突终于明明白白摆到了他面前,尖锐而清晰。
被压抑许久的巨大错乱感磅礴地冲进小猫圆乎乎的脑袋里,他平地蹲坐在镜子前、就无故向后趔趄了一下,看得旁边的人纷纷下意识伸出手来,好像在虚空里试图给这个看起来茫然又美丽的小生灵借力。
那当然无济于事。无数荒唐迷惑的思绪仍然像乱成一团的线球般杂乱无章地缠绕在云棠心底。
一地乱麻的时刻,有一个熟悉的气息好像正在慢慢接近。
方才被近距离接触到的祥瑞迷住了的太监宫女们看到皇帝亲临此地,这时如大梦初醒般逐一回过神来,云棠没听到有个小太监甚至发出了一声大喘气,余光里,这些人正纷纷跪地行礼——是黎南洲。
他找到这里来接他的小祖宗了。
皇帝的到来好像是凭空给了云棠某种支撑,为身处巨大怀疑旋涡中的小猫崽送去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有那么一刻,云棠是产生了很软弱的想法的——继续逃避,像之前那样痴憨顽愚、懦弱地潜藏在一个随便什么的角色里。不去想有关于他身份和来处的问题,现在立刻朝黎南洲迎上去,躲回这个男人怀里。
是了,这个人真的很高大,比云棠原本仰头看到的形象还要高大。
猫崽可以立刻奔向他,整个团进他的内衫、小小地藏进皇帝贴身的衣袍,在里面大梦一场,继续坠入他那些光怪陆离、幼稚荒唐、天马行空的梦境。
但是——更多的疑惑正像陨石般急速落下,飞快砸进小毛球混乱的、泥浆一般的思绪。
——黎南洲……他知道我不是神兽,也没什么超凡脱俗的能力吗?
——他应该也没那么在意吧。他很喜欢我的,不是吗?
——但这个世界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对我的存在表现得那么夸张?
既然他不是神兽,而——云棠无声地环视着周围所有人,他捕捉着那些哪怕低首敛目也控制不住地朝他投过来的注意力,他回忆着自己一直以来享受到的那些真实的追捧和喜爱、那些无法作假的情绪——所以这个世界的人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们看不出来他只是一只猫吗?
——难道他们就没有见过猫吗!
云棠突然一怔。他仔细地回忆着他来到这里后的所有经历:好像他还真的从没有见过猫?
但那也许是宫中有人在驱赶动物,毕竟他也没在这里见过狗,只有一些明显不是豢养出来的鸟和虫,或许湖里还会养着一些锦鲤。
难以追溯来源的知识储备告诉云棠,猫和狗应该是两种相当常见的动物。
但是这两种动物的智商都是有限的,起码不该像他现在这样:思考什么自我认知、存在与合理之类的问题。
——也或许他其实并不是猫?也许他只是……他只是……恰好拥有一副跟猫咪过分相似的外形?
到处都是层层叠叠的逻辑漏洞、到处都是新鲜的问题,云棠自己都没办法说服自己。
复杂纷乱的思绪让猫崽越来越晕,甚至一些神奇又无厘头的念头也在渐渐迸发出来,小猫脑瓜里突然冒出一个奇特的法子:
云棠想,他看上去这么小,好似刚有满月的奶猫那么大。这么小的猫咪纵然能跑会跳了,身体也应该还在发育,不该有他先前那么出色的运动能力——是的,他甚至搏斗并打败过一只巨鸟。
对于他现在从镜子里看到的这么大的猫崽来说,这根本不合理。
也许他此刻该自己给自己证明一下——云棠无意识地掠过朝他迎上来的黎南洲,目光投向不远处比起其他宫室略矮的库房房顶。
——一只像他这么大的猫崽不可能爬上这个屋顶吧?
对猫的真正实力一无所知地云棠这样想到。
——但是他肯定可以。
一只小毛团猛然躲开向他张开的皇帝的手,像个不大灵光的傻猫一样冲着库房的屋脊攀了上去。
但是屋身涂漆,尽管不是完全光滑的,也不够一只小猫借力,云棠当然没法贴着光秃秃的墙皮上房。
他很快就滑了下去。
被云棠刚才不带任何情绪的一眼掠在原地的黎南洲却不由怔了一下。
云棠躲开他手的行为还可以解释为他今天早上没陪好小祖宗,这小家伙在闹脾气。可是某种本能的感知正告诉黎南洲:云棠此时此刻的表现很不对劲。
皇帝看着猫崽慌不择路地冲上库房,又徒劳无功地滑下去,心疼好笑的同时又感到微微的心烦意乱。
不知为何,黎南洲此刻突然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应该立刻将云棠抱进怀里。
当下的皇帝眼中已看不到旁人,他完全未理会周围敛声屏气的宫侍。
他只微微一顿,稍微按捺住心底不知从何而起的一丝暴戾,勉强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再次挂起那种纵容的浅笑向着小毛球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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