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进殿,看见榻边皇帝的神色,额头的汗越发多了。诊脉看伤的时候,宣睢目光一直紧盯着太医,太医看了又看,抹了把脸,小心翼翼的回说,许是因为伤处受了凉,这才生疼。
“伤处受了凉,能半个身子都疼吗?”宣睢神色冷冷的,“废物!”
太医伏地,身子抖个不停,却不敢出声求饶,扰了贵人清净。
宋檀在榻上躺着,头发散了,一些发丝黏在他的额角,他扯了扯宣睢的衣袖,用气声道:“叫人都走,太吵了。”
宣睢皱着眉,叫太医想办法先止痛,殿里其余的人,连小年都一并赶去别的地方了。
人都走光了,偌大的寝殿只有窗外落雪的声音。
宣睢摸了摸宋檀的面颊,“疼的难受吗?”
宋檀摇摇头,道:“你陪我躺一会儿吧。”
宣睢脱掉外袍,在宋檀身边躺下,他将宋檀揽进怀里,额头贴了贴宋檀的额头,一只手还握着他受伤的那只胳膊,慢慢地揉着肩颈。手掌的温度渗进肌肤里,宋檀紧闭着双眼,眼睫微微湿润。
宣睢将他抱得很紧,亲吻他的额头,以一种不带情欲的亲密和爱重。
“檀檀,我在这里,你别怕。”
宋檀听见这句话,开始哭,哭的无声无息的,眼泪在他鼻梁上聚成一汪小小的湖泊。
大雪下了一夜,天还没亮的时候,明章殿的宫人就开始扫雪,正殿前扫出一条路,后殿的雪却不许动,留给宋檀玩。
不过这两日宋檀没什么心情,他胳膊疼,太医看不出缘由,只先用艾条灸着,看看效果。
邓云听说宋檀身上不舒坦,得了空来看他。彼时宋檀刚艾灸结束,带着一身艾条味出来见客。小年端来一盏甜牛乳茶,宋檀刚闻了闻,就让端下去,换祁门红。
邓云挑眉,“你什么时候喜欢喝祁门红了?”
宋檀道:“嘴里不是味儿,喝点甜的,半天散不去,不如喝些茶清口。”
邓云眉头微皱,“你今年冬天怎么回事,老是不舒坦,改明儿也去烧烧香吧,不晓得是不是犯了太岁。”
“说起这个,”宋檀道:“去年夏天京中时疫你记不记得,自那之后,身子就老不好,肠胃也不舒服。”
“你肠胃不舒服,焉知不是胡吃海喝来的。”邓云想了想,道:“我也时常觉得身子沉,前儿有人给我介绍个大夫,说的天花乱坠的,我先瞧瞧,若是好了,就送进宫来。”
宋檀点点头,不言语了。
宫中要办什么事,东厂比锦衣卫方便,可是看邓云的神色,他并不知道去年夏天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处死宫中的一个小太监,却不经过东厂和锦衣卫的手,那还能是谁办的呢。
宋檀低下头喝茶。
风雪大,到晚间又起了风,明章殿的耳房,六安将这里做茶室,在这里预备茶水,无事时也在这里休息。
帘子掀开,宋檀走进来。
六安正在烧水,瞧见宋檀,有些惊讶,搬来椅子请他坐下。
宋檀在火炉边坐下,六安从柜子里拿了新茶叶,端来两碟果品,又拿了一包肉脯和一包板栗,都放在火边烤着。
宋檀脱下斗篷,拿着小夹子给肉脯翻面。
“你近来可忙啊,”宋檀道:“御前只剩你一个人,多少有些辛苦了,该再提拔一个人的。”
六安去泡茶,道:“习惯了也还好,小太监们不懂事,放在陛下跟前徒惹气生。”
宋檀道:“我记得你有个叫小果儿的徒弟,很机灵,在陛下跟前也待了一阵,怎么后来不见他了。”
六安端茶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宋檀一眼。
宋檀也在看着六安,两个人的视线相对。就这一眼,让宋檀确定,绿衣所说,确有其事。
宋檀缓缓呼出一口气,站起身往外走。
“好歹先坐下喝杯茶,”六安叫住他,“你比从前聪明了,也多少沾些浮躁。”
宋檀犹豫了一下,仍坐回原地,“从前哪有这样的事,按部就班罢,现在事情多了,心也乱。”
六安点点头,“是这样。”
他看着宋檀,先请他尝尝茶,“去年夏天的时疫,京城里死了不少人,瞧着平日里身体健康的,发起病来却凶险的紧。那时候你也病了是不是?只是比陛下好的快些。”
宋檀点点头,不言语。
六安问他,“你病中的时候都想些什么,可觉得难熬?”
宋檀顿了顿,道:“不记得了,约莫是很难熬,烧了好几天,梦里都在发癔症。”
“是呢,都是发癔症,”六安道:“这如何能当真。”
宋檀低下头,剥了个栗子,栗子发苦,并不好吃。
“你晓得,病中人多思,一会儿一个想法,陛下又是天下第一个的心思复杂,因病有些情绪波动再正常不过了。”六安道:“宋檀,人要活在当下。”
宋檀沉默了很久,茶杯里的茶已经变凉,宋檀端起来喝了一口,拿着衣服准备后,在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道:“六安,你有时候会觉得宫中难熬吗?”
六安收拾了茶杯,道:“人都对眼前的生活有厌倦感,这跟是不是在宫里没关系。”
他一边擦着茶杯一边看宋檀,道:“但是你不能厌倦,陛下喜欢的,就是你对生活的那股劲头。”
宋檀笑了,哈哈大笑,“你们,你们真是......”
宋檀走了出去,冰雪扑了他满脸。
人人都在忍耐,却以繁花似锦的语言去修饰。
后殿满地的白雪有了用武之地,宋檀一个人把它们堆起来,堆了个一人高的雪人,他折红梅做雪人的手脚,用未雕琢的宝石做眼睛,要来一匹妆花锦缎给雪人裁衣服,然后坐在雪人对面,看着它发呆。
小年在一旁看的着急,宋檀因为受凉而手臂疼,这会儿却又在玩雪。
宣睢慢慢走到宋檀身边,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袍,在雪地里,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宣睢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檀,“坐在雪里不冷吗?”
宋檀回过神,道:“你瞧我的雪人好不好看?”
宣睢看了雪人一眼,并不做声。
宋檀伸出手,宣睢将他拉起来,把斗篷披在他身上。
宋檀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板栗,这会儿已经凉了,他很费劲才剥开,递给宣睢。
宣睢张嘴吃了。
宋檀问他,“苦吗?”
宣睢道:“不苦。”
“为什么我吃的都是苦的。”宋檀歪头,疑惑不解。
“那是我品尝错了,”宣睢平静道:“栗子是苦的。”
“就没有甜的栗子吗?”宋檀问。
宣睢道:“没有,所有的栗子都是苦的。”
宋檀的神色变得复杂,“明明有甜的栗子,你为什么不愿意去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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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睢:我吃不到甜栗子,那所有的栗子都得是苦的。
宋檀:明明有甜的栗子,明明有解决的办法。
宋檀生气的不是殉葬这件事情,而是做出这件事情的皇帝的心态。宣睢太偏执太极端了,这种情绪会让身边的人很痛苦。
第38章
风雪很大,云层压得沉沉的,叫人透不过气来。明章殿的书房灯烛明亮,宣睢站在书案后面写字,地上有长长一道影子。
书案前的地毯上,六安跪在那里。
“他是怎么知道那件事的?”宣睢在写字,眼也不抬。
六安回道:“前几日他手臂疼之前,曾去过平章台,魏夫人也去了那里,宋檀与绿衣或许见面了。”
“绿衣,”六安犹豫了一下,道:“奴婢才查到,绿衣与七果相熟,去岁时疫之时,永嘉公主也在宫中,绿衣随行照顾她。若是绿衣和七果见过面,或许绿衣姑娘的确知道些什么。”
宣睢抬眼看向六安,“你办事,什么时候也这样不干不净的。”
“奴婢知罪。”六安立刻叩头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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