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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纵骄狂(134)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4-11-08 10:06:44 标签:强强 武侠 热血 江湖 欢喜冤家 年下 美强惨 古风

  “我想不到,我看不到我的前路。”楚狂道,“我和你们不一样,是血河里蹚出的厉鬼,大仇既报,便当回到阴府里去。尘归尘,土归土。”

  他这样闷沉,教人也觉得仿佛天地皆失了颜色般,远处的人群不闹了,天上的星子不亮了,连扑在脸上的飙风也更冷、更痛。方惊愚道:“胡说八道,什么鬼啊人啊的。你若是鬼,我便当是你的穷鬼主子了。你既不知往后如何是好,那便过好眼下再说罢。你要我如何做,才能开心一点?”

  楚狂闷闷地摇头:“我不知道。”

  方惊愚道:“那我给你唱小曲儿?”他不曾哄过人开心,小椒心机单纯,买点细馅大包便能打发。方惊愚回忆着从伶儿那里学来的媚人本事,笨拙地清清嗓,唱起《挂枝儿》。这是在花船上的姐儿们常唱的时调,轻俏活泼:

  “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黄连心苦苦嚅为伊耽闷……”

  他唱得一板一眼,却不合声韵,调子上蹿下跳。

  楚狂终于轻轻笑了一声,然而神色依然沉重。方惊愚又说:“我给你跳从伶儿那里学的水袖舞。”说着,又鲁钝地跳起来,只是跳得手脚打架,且肉里头铁骨摩擦,痛得他苦不堪言。

  楚狂看他的滑稽作态,神情轻松了些。方惊愚又陪他坐了很久,直到看到他眉心的结慢慢解开,一点点消去,才问他:“好点了么?”

  “殿下屈尊哄小的,小的不敢不好。”

  方惊愚心想:“这人嘴犟,说是好了,其实定是没好的。”于是他们坐下来,慢慢地说些体己话,又天南地北地乱扯一通。方惊愚感到楚狂的心境渐渐放平宽了,身子不再因哀恸而打颤,却紧贴着自己,像根极脆弱的蓬草。

  这时雨势收小了些,天上云消雾散,现出壮丽星河,像一块银子被一榔头捶碎,散出千点万点碎屑般。方惊愚觉得此时到火候了,便小心地觑着他神色,问道:“我有些话想问你。”

  楚狂回望他,泪已干了,神色平静。方惊愚字斟句酌,最后还是心下一横,问道:“你为何会用方家的剑法?”

  楚狂仿佛早料到他会问这问题一般,道:“我是天才,当初在镇海门前看过你爹演过一遍,我就学会了。”这时他心里却在想,这剑法他自小勤学苦练,日日闻鸡起舞,怎么不会。

  方惊愚索性捅破窗户纸,又说:“你和我兄长生得很像。”

  楚狂道:“在瀛洲,想必还有挺多人是像的。”

  方惊愚沉默不语,感觉楚狂在抗拒这个问题,同时他心里却自责,自己早知楚狂不是兄长的,却不知为何总报一线缥缈的幻想。玉鸡卫曾蓄众多娈宠,将他们改头换面,修饰作方悯圣的模样,楚狂也应是其中受害的一个,可自己却一次次将他过去的疮疤揭开,逼问他说出一个违心、但却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正想向楚狂告罪,却听楚狂道:“你希望我是谁,我便是谁。”

  方惊愚怔怔望着楚狂,只见楚狂也向自己一笑,笑容平静,却有些浮泛的冷意。

  “方悯圣也好,别的谁也罢,我会听从殿下的命令,做殿下想要我做的人。只是我不通诗书礼易,还同许多人睏过觉,是个腌臜人。非但如此,我现在身上带伤,且那伤大抵今生不会好了,还是个残废。雇我这样的人做长工,恐怕会教殿下失望。”

  他说这话时有些万念俱灰的况味,这时方惊愚忽然脱口道:

  “我要你是楚狂。”

  楚狂的眼微微睁大。他愣住了。

  “不论你是什么模样,我都希望你能是你。楚狂便是楚狂,不是别人。”方惊愚垂眸,道,“从前我也很厌恶自己,一个连路都走不动的瘫子,一无是处。但有人却不曾嫌弃过我,他教我贯炁于骨,教我念书写字,让我从此有胆气活下去。而今我也想要你莫要自弃,哪怕往后一路风霜雨雪,我也会陪着你。”

  这时他的手紧攥住楚狂的手,十指交错,像盘根错节的藤蔓,紧密难分。楚狂颤抖着,看到了方惊愚手上的伤疤,两只伤痕累累的手叠在一起,脉搏一鼓一鼓,仿佛在一唱一答。方惊愚两眼像亮闪闪的黑晶,目光清冽,绝不像作伪,更教他心弦大乱。这时他又听方惊愚道:“和我一起去瀛洲外头看看罢,瀛洲之外还有方壶、员峤、岱舆,想必那里风光绮丽,美不胜收。余生若不得一见那景色,想必是件憾事。”

  楚狂想起他小时也曾对自己说过这话,微微笑了:“我怕你也曾这样许过别人,你想邀的也是别人。”

  方惊愚道:“若他能来,那自然好,可现在能赏光陪我的只有你。求你了,我又怕黑,又怕冷,是个懦夫,又很笨,如果你不来,我便会被奸计蒙骗而死、因寂寞焦心而死。”他分明在说恳求的话,神色却淡淡的,看起来很不合宜,却足教楚狂破涕为笑。

  这时四下里一阵喧闹,许多人影纷纷围来,有人欣喜地大叫:“雨停了!殿下,雨停了!”

  众人抬头,只见天幕漆黑,却已不再落雨。瀛洲遭水患多年,没一日不下着连天狂霖,然而就在今夜,几十年不曾放晴的天宇竟雨霁云销,露出净白的月盘。

  月色明亮光灿,这时众人竟见一道虹霓隐现天际。一时间,欢声有若雷动,雷泽营水兵们解下衣衫,抛到空里。

  旗杆子大叫:“放炮,放炮!”他是蓬莱来的舆隶,往时最爱看人放花炮,来到瀛洲后虽有闲心拣药制灯,做了些供孩儿耍的水上烟花,但苦于淫雨连绵,许多花炮做出后便只得等着受潮。这时他冲进货舱里,取了许多用多余火药新制的炮仗出来,发给众人。

  一时间,海上火树银花,天穹里璀璨烂漫,有若星陨。明明灭灭里,楚狂也在凝望着方惊愚。他已寻不到过去那个辩才无碍、无所不能,作为方悯圣的自己了。但同样的,他也寻不到昔年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紧揪着他衣角的方惊愚了。他的弟弟已成长为一个可靠之人,足教人心甘情愿地托付出一切。这时他心里忽生出一种感觉,仿佛只要跟着这人走,哪怕前路有万苦千辛,他们也定能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现下心里安适些了么,还要我怎样讨好你?”方惊愚转头问他。

  楚狂轻轻笑道:“殿下都哄到这份上了,我再摆脸色,便是太不识抬举了。”

  方惊愚嘴角微微一扬,像是在笑:“你向来就是一个不识抬举的人。太会看人脸色,反倒不像你。”

  楚狂也笑:“那我便同殿下说实话罢,我是个极难哄的人,现时虽被殿下逗开心了,夜里却仍会做噩梦,还会抱着殿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只盼殿下届时担待则个。”

  方惊愚深吸一口气:“那我便再劳心一会儿罢。”

  突然间,方惊愚眼神飘忽,脸上飞红,犹豫再三,还是咬紧牙关,赧然地搂住了楚狂。

  这时天上忽绽开一朵巨大的烟花,其中千朵万朵,明丽璨亮,梨花、杏花、桃花吐蕊一般,仿佛藏着一个万紫千红的春日。楚狂忽感到唇上一阵温热,是方惊愚当众低下头,吻住了他。

  这个吻温柔绵长,仿佛能将一切伤痕抚平。这时什么礼义、伦常皆不管用了,万事万物都静了,风也不冷了,仿佛世界就此支离破碎,惟这暖意是实在的。在雷泽营里比试投壶时,方惊愚曾落后他一筹,被他亲热了一回,却极不情愿。可此时这素来心高气傲的人儿却甘愿当一回输家,同自己唇齿交缠。

  人群里静谧了一瞬,旋即响起一片热烈的哄闹声。在这喧阗人声里,方惊愚紧抱着楚狂,脸色赤红。二人久久相拥,仿佛辰光就此凝滞,千载百世,始终如一。

  一旁的军士们起哄:“再吃一个嘴巴,吃一个!”

  “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方惊愚忿忿地抬眼瞪他们,冷声道:“谁再敢聚在这里看的,我削他们的职!”

  哄闹声里,楚狂许久才回过神来,笑道:“殿下可真是豁出去了,竟敢当众宣淫么?”方惊愚脸皮发烫,抱着他不动,仿佛也变作了一只缩颈乌龟。楚狂见他羞赧,顽心大起,也不苦闷了,又道:“不打紧的,只是吃个嘴皮子罢了,其余更厉害的事,早就做过了。殿下的清白也被我玷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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