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118)
有了前面数次的失败,十几年的蹉跎,曾朝节褪尽年轻时的冲动,行事比其他人要更加沉稳和谨慎,这点与申时行有点相似,但谨慎过头,容易变成优柔寡断,曾朝节却没有这个缺点,这就十分难能可贵了。
只见曾朝节越过人群,朝场中那几人走去,朗朗一声:“张阁老忠于国,便是忠于父,夺情起复,又有何不可?”
他的声音随即吸引了所有注意力,驳倒孙晴君的士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阁下既是来为张太岳撑场子的,不妨报上名来!”
这人刚把孙晴君说得体无完肤,正顾盼得意,连张大人三个字都不喊了,直呼其名号。
曾朝节道:“曾直卿。”
“咦,莫不是今科榜眼曾朝节?”旁的有人出声。
“正是在下。”曾朝节落落大方。
那人愣了愣,反应过来,这才施了一礼:“原来是曾翰林,在下周灵海,失礼了。”
曾朝节笑了笑,转头问那主持辩学的官员:“闻道台上,不论尊卑,我虽为翰林,却也是读书人,不知能否共襄盛举?”
官员道:“自然可以。”
周灵海见曾朝节上来,也不露出惧色,便道:“为父母尽孝,乃人子所为,父丧则子守孝,这是自古以来的人伦,我朝以孝治天下,夺情之举,有悖万古纲常,张……阁老何孝之有?无非是贪位忘亲罢了!阁下既是榜眼出身,当更知礼义廉耻,何故竟颠倒黑白!”
曾朝节不答反问:“我问你,张文明是何人?”
周灵海一愣,答道:“张文明自然是张阁老之父。”
曾朝节:“错!张文明乃是我泱泱大明的百姓,是大明的子民之一,这话是也不是?”
周灵海被他闹糊涂了:“是又如何?”
曾朝节:“你可知道这孝道,还分大孝与小孝?”
周灵海:“正要请教。”
“大孝者,为国尽忠,为民请命,小孝者,奉养父母,兄友弟恭。如今国家新政方开,种种事情百废待新,张阁老为国为民,舍小孝而尽大孝,何罪之有?难不成为了一家之孝,放弃自己本该为百姓做到的事情,才是尽孝吗?错矣!此方为不孝不忠之极!”
众人哗然。
周灵海张口结舌,虽觉得他在胡搅蛮缠,可一时半会偏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谁知曾朝节还不过瘾,又把矛头调转指向孙晴君。
“孙兄方才所言,我也有诸多异议。”
孙晴君提振起精神:“愿闻其详。”
“朝廷本是天下人之朝廷,受百姓供奉,当为百姓做事,人君亦是天下百姓拥戴之君王,代表九州亿万生灵,又如何不国?朝廷所为,即是国家所为,但凡有外敌入侵,骚扰子民,朝廷挺身而出,抗击外敌,庇佑百姓……”
曾朝节竟是越战越勇,俨然有舌战群儒之势,后来又有不少人不服气,上去辩驳,却都一一败下阵来。
赵肃站在树下远观,心里为自己的眼光默默得意了一把。
这个曾朝节,孺子可教,假以时日,也许可以继承他的衣钵。
只可惜还没等他得意完,那头便有人匆匆过来,赵肃认出这是朱翊钧身边得用的侍卫。
“大人,陛下有要事相商,请您即刻进宫!”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要写JQ的,结果篇幅不小心写太长,又来不及了。。。抱头!好吧,明晚同一时间还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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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第 121 章 ...
赵肃一听说有要事,脑子里立马浮现出倭寇入侵,鞑靼叩边之类的字眼,也来不及问什么,就匆匆跟着来人进了宫。
等入了乾清宫,发现里头只有皇帝一人,正坐在盘腿坐在炕上看奏折,一脸风平浪静。
看起来是没什么大事了。赵肃定了定心,行礼:“陛下召臣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肃肃,来!”朱翊钧招了招手,见赵肃纹丝不动,便起身亲自来拉了他坐下,两人肩并着肩,紧挨着。
“告诉你一件大事。”
赵肃的心又提了起来,如果不是外患,莫非是张居正那边……
“朕刚得了一子。”
赵肃脸色一滞,皇帝后宫人数有限,一个手指头也数得过来,并不像历史上那么□,他没听说皇后有孕,那就是地位不高的宫人诞下龙子,这在皇家来说再寻常不过,赵肃没想到皇帝特地找他进宫就为了说这么一件事情,一时表情有些反应不过来,但随即又记起这是皇帝长子,虽然是庶出,可要是将来皇后无子,按照明朝无嫡子就取长子的规矩,这长子就很可能身登大宝。
看来自己最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忙晕了头,竟连这种事情也忽略了,便道:“陛下喜得皇长子,上天庇佑,可喜可贺!”
那些成天先吃萝卜淡操心怕皇帝生不出儿子的御史言官们也可以消停一阵了。
朱翊钧见他脸色变幻不定,却难掩倦意,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一手拿起刚奉上来的茶盅递过去:“你才反应过来呐?”
顿了顿,叹了口气:“不过他生母却是难产去了。”
赵肃歇了会儿,又喝了口热茶,精神也恢复了些,转瞬便明白这自小带到大的学生的心理:“陛下这是想将皇长子记在皇后娘娘名下抚养?”
朱翊钧点头:“你以为如何?”
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连张宏都被屏退下去,赵肃知道皇帝这是想说些私下的话,也就少了许多顾忌:“万一皇后娘娘将来诞下嫡子……”只怕会两虎相争。
朱翊钧沉默片刻,才道:“这个就是她的嫡子了。”
赵肃唬了一跳,平日里未语先笑,温温和和的一个人,倒瞧不出有这般的狠劲。
朱翊钧又挨近了些:“怎么,你吓到了?”
赵肃很快就释然,身为帝王,哪能没有半点手段,他这个学生,向来是聪明绝顶的,当年宫变,小小年纪就敢带着人四处奔走,这些年收敛了锋芒,旁观朝堂风云,可并不代表软弱好欺。很多人只看到张居正的强势,却没看到张居正背后的皇帝,几年下来,早就不动声色把兵权悉数收拢过来。
“没有,臣只是在想,陛下这么做的用意。纵然皇后没有亲子,但这皇长子一旦被皇后抚养,名分上也与皇后娘娘是母子,这……”
“你怎么也不会想到吧?”朱翊钧略有些得意,这个人向来智计百出,今儿个终于也有他猜不到的事情了。“朕是想着,以后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他生母早逝,又不是皇后所出,便再怎么着,也不会导致后族坐大,但养在她名下,就是她的儿子,朕百年之后,她就是皇太后,也不算对不住她了。”
赵肃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他打的竟是这么一个主意,一时讷讷,有些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噗嗤一笑,握住他的手,捏了捏:“这是什么反应,让人瞧见堂堂次辅这般模样,可不雅观!”
赵肃也没注意到自己被吃着豆腐,深吸口气,道:“陛下年纪尚轻,怎么就说出只有一个子嗣的话来,再说这在皇家,也是于理不合,万一……”
万一这个皇长子早夭呢,你也不生了?
“你别急,且慢慢听我说。”
四下无人,朱翊钧也不称朕了,缓声道:“昔时皇爷爷还在时,我年纪尚幼,但也瞧见他老人家迟迟不定储君,以至于闹出景王逼宫的事情来,这还是亲眼所见的。没有亲眼见着的,太祖皇帝生了那么多儿子,你也知道,皇位本是传给前太子朱标的儿子,可到头来却被他的叔叔夺了,这才有了我们这一支。旁的不说,再看唐朝,唐太宗何等英明,可这玄武门之变,就成了他一生的污点。原因无它,就是父亲生了太多儿子,可又个个出色,结果呢,谁也不让谁,争个你死我活,若是建国之初倒也罢了,以如今的国势,再来几次宫变,只怕社稷也要没了。”
赵肃叹了口气:“那也不至于一棍子打死,前朝弘治帝,便是只得一个儿子,后来成了正德帝,可谁也知道,这正德皇帝,却是德行有亏,难当人君之责。”
明朝言官当着皇帝的面直谏也是常有的事,正德帝失德,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评点前朝过失,也不算失礼,但也只有赵肃与皇帝这样的关系,才会说出如此语重心长的话来。
朱翊钧一笑:“那是因为教导不当,弘治帝一代明君,可惜把精力都扑在朝政上,忽略了儿子,正德帝少年继位,心性不定,难免就一条路子走到黑了。”
赵肃没说话,瞅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也是少年登基,怎么就没见你长歪了。
两人何等默契,朱翊钧立时看懂他的意思,眉眼弯弯地笑:“这不是有你么,有你在,再歪的白菜也能撸直了。”
赵肃想笑,又生生忍住,摆出一张严肃的脸:“陛下如今刚刚过了弱冠之年,说这话为时尚早,不妨等几年再说,指不定过些时日选秀女,又有合陛下心意的……”
他忽然想起历史上宠冠后宫的郑贵妃,却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进的宫。
心里在琢磨事情,话说了一半,也就没续下去。
朱翊钧却是脸色一沉:“皇帝的话,一言九鼎,岂有收回去的道理,我说不会再生,便是不会再生,我心头有谁,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说这些话来戳我的心!”
赵肃有些后悔,不是他不相信朱翊钧的话,可是现在的心意,不能代表将来的心意,人心善变,何况是皇帝,可以坐拥三千后宫,又怎么会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这些?
他微微一叹,柔声道:“你是九五之尊,就算三宫六院,也是寻常,我只是不希望你子嗣稀薄,旁的不说,底下那些大臣们也会说三道四。”
对他,自己终究是放在了心上,如果不介意,就不会有信和不信的疑虑,连自己都有两个儿子,怎么能要求皇帝只有一子?
“你不必担心,前朝弘治帝只有一位皇后,只生了一个皇子,也没见那些人嚼舌根,何况现在我儿女成双,就算将来这个儿子早夭,也还能从宗室里过继。”
自己儿子刚出生,就诅咒人家早夭,赵肃彻底无语,闭上了嘴。
又听得朱翊钧道:“我不再纳后宫,是为你,可不再有儿子,却不是因着你,你不要有负担。我不过是不希望再重蹈前朝覆辙,弄得兄弟阋墙,倾覆社稷。我们只能管生前几十年,难道还能管得到身后几百年?只要这个江山还姓朱,是谁来坐又有什么关系,要真论起来,我们这一支还不是太祖皇帝的嫡系呢!一个儿子,不多不少,足够了,只要好好教导,循循善诱,不说当个万古明君,起码当个守成之君,也是没什么问题的,再往后,就不是我们能预料的了。”
一个二十出头的皇帝,能说出这一番洞若观火,看透世情的话,着实让人吃惊,可赵肃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更知道这人固执得很,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轻易改变。
淡淡叹气,却止不住心底泛着柔,只道:“这些话,出了宫门,我便烂在肚子里了,万不可外传。”若是传到朝臣耳朵里,肯定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朱翊钧唇角一勾:“那是自然,除了你,我对谁也不会提起,等到二三十年后,他们发现朕就这么一个儿子,再后悔,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