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发洛阳(20)
寻洛对不惹事那句话十分怀疑,庄九遥又笑,凑在他耳边悄声道:“我也拿走了你的一个东西,这是交换。但是下次见面你要还给我。”
敢情是将这短剑借给他。寻洛哭笑不得,表情便比平时鲜活了些,问:“我这浑身上下,除了这把长剑,连衣裳都是你的东西。你能拿走我何物?”
“不告诉你,猜去吧。”庄九遥神秘兮兮地笑,后退几步,将短剑朝他怀里一扔便转头,边走边道,“记得,下次见面要还给我的。”
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似乎已是上辈子那么久远的事了。
寻洛盯了那剑许久。剑身白亮,剑柄古朴,捏在手中似乎能感受到温度。
末了他突然勾了勾嘴角,在熊尸体上擦掉多的血迹,又在自己墨色外袍上抹干净了,才将短剑收入鞘中。
这么酣斗一场,天色竟还未晚,从这里看天也辨不清时辰,但似乎离黄昏也不远了。“但愿不会在此过夜”这样的想法从不会出现在寻洛脑中,他擅长的是适应环境,而非避免某些事的发生。
他定了定心神,往前走去。不多时从远处隐约传来点什么声响,他顺着风侧了侧耳朵,似乎是琴声。
周围的雾气渐渐散掉,风与鸟的声音更响了些。
寻洛循着那琴声往前走,越走发现天光越亮。他狐疑片刻,听着那更加清晰了的悠扬琴声,明明不愿,却还是不受控地一步接一步上前去。
再行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
树林中间竟有一方湖泊,落日的光正从斜上方洒下来,打在水面上,晃得寻洛紧闭了一瞬眼睛。就那么一瞬,太阳下了山,整个湖泊顿时沉寂下来。
寻洛睁开眼,适应了片刻才看清了周围。
湖泊边的空地上架着琴,一个妙龄女子着了轻纱白衣,正一边抚琴一边笑着瞧他,一眼是一眼的,似乎方才那潋滟的波光全都融进了她眼里,融成了柔情。
即使寻洛一向不关注人的外貌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美的人,甚至超过他母亲曾经的模样。
似乎是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人间的容貌。
那美人一曲终了,站起身来,轻轻扯一扯自己的裙角,盈盈一施礼:“奴家见过少侠。”
寻洛不说不动,只漠然地看着她。美人也不生气,又灿然一笑:“少侠从何而来?可累了?奴家这里有上好的酒水,可以解乏,也解忧。”
她轻轻上前几步,寻洛才看清旁边不远处摆了张几案,案上铺满酒水菜肴,还有一盘葡萄。
空气里有隐隐的花香,寻洛皱眉,脚下不受控地走去。美人迎上来,披帛无风自扬,胸前的白皙若隐若现。
到了近前,她伸手来牵寻洛的手,寻洛挣了一下,没挣脱。他微微低头,瞧着她一双媚眼,一动不动。
美人用帕子掩起嘴巴,噗嗤一声,而后柔声道:“少侠从未碰过姑娘吧?这样害羞?你长得这般俊,难道就没有美人儿投怀送抱么?今夜就让奴家好好伺候少侠吧,好不好?”
寻洛鬼使神差地一点头,面上带了点红晕,任由美人引他到了几案旁。落了座,他正襟危坐着,脸上却越发红得厉害。
美人眉目含情地朝他一笑,白如葇荑的手指伸出,轻轻抚了一下他唇角,又捻了一颗葡萄,含在嘴里就朝他凑过来。
寻洛似乎是看她看得呆了,又像是害羞,只愣愣地不动弹。
美人微微皱起眉头,吐掉葡萄,声音柔柔:“怎么了?奴家让少侠不高兴了么?奴家哪里做得不好,还请少侠说来让奴家晓得才好。”
她说着便整个人凑了过来,几乎缩进了寻洛怀中。
怀中一团温软,寻洛呆了半晌,也伸出左手来,缓缓圈住她。美人一笑,伸手便要去解他外袍,凑过去在他耳边喃喃:“少侠想要奴家么?”
寻洛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异样的花香越来越浓,脑中跟着便晕晕乎乎的,只有怀里人的温热十分真实。
似乎是撑不住了,意识已弥漫成一片。他放下长剑,手抬起来,也不知是要去抱怀中的人,还是要解自己的衣服。
美人脸转过来,朱唇轻轻颤着,就要覆上寻洛的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
庄九遥:寻洛!你完了!你完了!!我绝对不会来救你的!!!
一碗:九遥兄淡定,淡定。
庄九遥:你还敢说!
寻洛:……
第21章 牡丹花开
寻洛略微凑过去,似要迎合她,下一刻他先前往下摸去的那手一扬,一把飞刀便抵住了她喉咙。他随即将头微微后仰,扯开了些距离。
“怎么了少侠?”美人大惊失色,“少侠是要杀了奴家么?”
寻洛微微扬起下巴,方才眼里的迷离已不见了。他语气平平,口齿清晰道:“你很美,可惜了,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美人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已被他一刀刺穿了喉咙。大片大片的血从那伤口中喷涌而出,美好的肢体抽搐几下,没过一会儿便不动弹了。
方才明明没有碰到,寻洛还是用手背轻轻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他站起身来,见那美人尚还温热的尸体滚在一旁,面色平淡,一抬脚将几案酒壶边的香炉踢翻了。哐当一声,那香炉滚落下来砸在一块石头上,周围的场景倏忽变了。
仍旧是那片密林,哪里来的湖泊,哪里来的美人尸体与烈酒佳肴。
只有地上那炉香,还在挣扎着冒出袅袅的烟。
他知道这一迷障是过了,因而此处暂时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此时天色已晚,再往前走说不定还会出意外,即使他是铁打的,这么一闹腾,突然松懈下来也该有些倦了,更何况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他于是将那香炉踢远了些,又回来几步,靠着棵树坐了下来。
方才那香对他确有影响,但影响不大。他细细想来,自己对付迷香虽说比较有经验,可这阵中的香,说什么也该更强劲些才是。
思来想去他念及庄九遥喂给他喝的那盅血,几乎是立刻就确定了,是他血的原因。
他是医师,指不定是多年浸淫在药草香里,将自己的身体也变成个药罐子了。这么一想起来,寻洛顿觉疲惫如水漫上喉咙,却不是方才那种身体上的累。
这对以前情绪被压制得极简单的他来说,是极难想象的事情。
他轻轻吁了一下,听上去竟有些像是叹气,不自觉地从怀里摸出那短剑来,细细看了会儿,又收好了。将头靠在树干上。
他本不想睡,只是略坐一坐等天亮,意识却不知怎么的,渐渐便模糊了。
寻洛知道自己在做梦,知道,可是他醒不过来。
梦里那是个旧的院子,十分古朴,四面墙很高,皆是墙面朱红底座青砖的模样。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只在四周的花台里种满了牡丹,花开得正盛。有个身形还单薄着的少年提了把不衬自己身量的玄铁长剑,正在里头练功。
那是十岁时候的寻洛。
正在举着剑扎马步时,隔壁院子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寻洛听习惯了,只略略皱了皱眉,装作未曾听见。过了许久,那声音终于渐渐低下去消失掉。
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院里专管刑罚的文伯走来,朝他笑一笑:“公子,请吧。”
这句话,是寻洛从小到大最厌恶的一句话。
也是再长大些之后他才知晓,这文伯便是天门中青龙堂的堂主。因了后来是寻洛亲手杀了他,而后接替了他的位子。
身量小小的寻洛脸上一白,还好戴着面具看不出来。
每日戴人/皮面具是门中刺客自小要做的事,时常练习着,以便外出行动之时,不会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也是为了显示,皮囊虚妄,众生虚妄,门主才是唯一的真实。
平日里他们都靠身形与声音来辨人,但是这些东西也是随时能改的。
寻洛带着长剑,跟着文伯去了隔壁院子,去做他每日都会做的功课——看人受刑。
今日的刑罚还算温和,是剥皮。活剥。
受刑的人寻洛不认识,但他却莫名觉得熟悉。这时有人将一旁的衣物提起来给他看,他认出那是个熟人的。是他每日里都会见的人的。
他身子一僵,脑中瞬时便空白了。
文伯伸手背上推他一把,在一旁证实了他的猜测:“公子,这是武林中上真派派来的细作,一直潜伏在门中。公子平日里忙,可能未曾注意过,他每日都在您院中洒扫。幸而还未传出什么消息去,门主便赏了个轻的,剥完皮也就给个痛快了。”
寻洛被他一推,踉跄了几步上前去,与被绑在那里的男人对视上了。
他在心里一直将他称作伯伯。
伯伯露出了本来面目,长得极好,清秀正气,被剥光了衣服,却丝毫不让人觉得丑陋。他有没有那层衣物,都有一种让人不敢亵渎的坦坦荡荡。
这是寻洛第一次见到他真正的脸,十分干净。
他还愣着,手不自觉紧握成拳,用指甲死命掐着自己。
文伯一挥手,示意刑罚开始,又朝向寻洛,声音带着笑意,几乎称得上温柔了:“皮相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再好的皮相,那剥下来也就薄薄一层,带着油还没宣纸厚呢。”
这不是寻洛看过最残忍的刑罚,却是他看过最令人绝望的一次。
这个人,是三年来与他最亲近的人,超过自己所谓的母亲,自然更是从未谋面的父亲所比不上的。
就是这个人,这个扫洒的下人,这个在天门中连名字都没有的人,曾将做了噩梦惊醒的他抱在怀里,喃喃:“不怕不怕,娃娃不怕,月亮伯伯出来啦。”
也是这个人,在他懵懵懂懂,见了刑罚在半夜吓得大哭时,坚定地告诉他:“哭没用,哭是没有用的。公子你要早点睁开你的眼睛,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周围的世界。”
只有这个人,只是这个人,是他人生当中唯一给过他父辈温情的人。
可他如今正被绑在柱子上,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寻洛,眼神平静。十岁的寻洛惊恐却又不敢表露地站在那里,希望他眼里能露出些恨意,或者怒意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眼里只有怜悯,这平静到了极点的怜悯,终于在寻洛身上撕开了些口子,成为了他日后所有痛苦的来源。
行刑的人手法很好,从肩胛骨处划一条细细的线,那皮起出来就像是蝴蝶的翅膀展开,露出了下面粉红色的肉,却一点儿也没流血。
伯伯就那么一声不吭,一声不吭地感受着自己的皮从身体上被扒拉开,用他那双漆如点墨的眼睛望着寻洛。
面皮已起了一半,他真实的俊秀的脸,如今一半是裸露的嫩肉,另一半还是干净的面皮,因而一只眼睛下面是红的,另一只眼睛下面是白的。他无动于衷,还是那么看着他。
就那么望着他。
寻洛在发抖。
终于等到整个刑罚结束,柱子上是一个浑身通红,没了皮的肉体。既是活剥,那自然还活着。
寻洛捏紧着的手指僵痛,他以为一切就要结束了,心里万般疼痛夹了一丝安慰,却迎来了一句话:“门主今儿心情好,赏这位大侠一窝蛇吧。”
轰一声,脑中炸开了。寻洛咬紧了牙,不敢去看被绑在柱上的人,眼前满是血红色。
文伯伸手一拍他后背,他一下子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来,紧接着突然吐了,狠了命地,像是要将心肺都吐出来。
血与秽物和着从他胃里翻腾而上,争抢着冲出喉咙,呛住了鼻腔,呛出了眼泪。他一边咳嗽一边不自觉呸了一声,吐出两颗碎牙来。
文伯见状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