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发洛阳(93)
这一句甫一出口,大殿便炸开了,有人立时喝道:“蜀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退守大明宫,是要将整个长安城拱手让出,好给乱臣贼子腾窝么?敢问殿下居心何在!”
第94章 藤蔓之所
“本王接下去所言,每一句皆会得罪在座各位,萧瑾于此先陪个罪。”庄九遥并不理那人,好似未曾听到,懒散气没了,但也不显锐利,整个人的平静瞧上去却十分有力。
他直直盯着萧渊,朗声道:“为免城内有内应,儿臣建议将兵线收于大明宫外,实则是掐断了内忧外患的可能,若叛贼的内应军队在城门与宫门之间,一切都完了。”
萧渊皱紧眉,缓缓点了点头,众人见他表情,声音渐渐低下去。
庄九遥便接着道:“儿臣斗胆,已拿着齐王私兵的符印,让属下卫青城与赵子显带了兵赶往青龙门外了。方才与石风将军照了个面,他应当是直接去了玄武门。至于白虎门那头,太子殿下也已自门外赶来,可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只等父皇一声令下,三方便立时敛兵,收线至大明宫外。”
一石惊起千层浪,这一下比方才还要令人震惊。
不知自己儿子已上了战场的赵相国闻言一抖,差点晕过去,被旁边人一把扶住了。
“谁?”萧渊难以置信地喝了一声。
庄九遥丝毫不惧:“太子殿下自杀,其实未遂,一直被儿臣看顾着,如今箭在弦上,儿臣恳求父皇,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萧渊闻言再次皱紧了眉,脸上阴晴不定着,庄九遥磕了一头:“父皇不必担心,太子殿下这一回绝无异心,儿臣以性命担保!”
这一句之后,大殿先是沉寂了片刻,有人凉凉说了一句:“蜀王殿下好大的口气,太子若是反水了,自然是所有人一起死。你以性命担保,你怎么担保?”
给太子下了蛊毒,又以太子妃性命相威胁,这种江湖手段自然不能说。庄九遥于是冷冷道:“御史大人这话什么意思?太子不行,你行么?”
另有人道:“蜀王殿下一向不理政事,未曾想竟是这般有谋略之人,若不是亲眼见着,我可不敢信啊!”
口气倒是微妙得紧。
又有人插口:“蜀王殿下好大的胆子啊,竟敢私藏意图谋害圣上的罪人,如今竟还擅自起用齐王私兵。若是燕王不谋反,就凭这些,蜀王殿下也是想反便能反啊!”
各种声音一个接一个响起,庄九遥一概充耳不闻,只转头看向萧渊:“儿臣自知胆大妄为,父皇若是要怪罪,也请在解了危之后吧!”
萧渊年轻时战场上练就的威武之气,如今又显露了出来,竟盖过了这些时日的沉闷苍老,颇有些意气风发之态。
他凉凉扫了下头的众人一眼,沉着声音看向庄九遥,道:“接着说。”
庄九遥便转向赵相国,安抚道:“赵相国不必担心,令公子对齐王的私兵十分熟悉,且他所行之事,乃是疏散城中百姓,不会有大危险。”
赵相国听了这话之后,觑了一眼萧渊。
萧渊显然没空理他,忖着庄九遥的话:“没错,青龙门那边通向行宫,离大明宫既非最远,也非最近,无甚攻打的价值。”
庄九遥一笑:“乱臣贼子之心不可揣测,即便是要攻打,卫青城在,应当也不会有大问题。石风将军勇猛异常,军备整齐,也不必担忧。如今只剩下朱雀门,那处才是最棘手之处。儿臣请缨,求父皇将禁军的指挥权暂交给我,由我来守朱雀门。”
“蜀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那御史又问,“为何朱雀门最难守?我们得到的消息,朱雀门外头的启夏门,是唯一没有敌军的地方。”
庄九遥一笑,与萧渊对视了一眼。
他父子二人心知肚明,朱雀门无兵,自是因为离天门最近。燕王胆敢将朱雀门这一头留白,当然是认定了有人能替他堵上这缺口。
四面夹攻,他孤注一掷,绝不会放过任何一处。
然而禁军大权,一向是萧渊亲自把着的,若是交给庄九遥,便是将最后一处命脉交给他了。
方才那御史还要说话,老丞相拐了他一拐子,朝萧渊那边使了个眼色,喝了一声:“别问了!”
大殿宽广,高烛照不清所有角落,灯影幢幢。
一片寂静,所有人皆在等萧渊开口,只见这头发已花白的老皇帝眯了眼,看着庄九遥,最终缓缓道:“朱雀门,朕与你一同守。”
有人开始劝诫,道圣上龙体要紧,不如就待在这太极殿中。
庄九遥深吸一口气,不太清楚萧渊这一句,是因为被愤怒而激起了血性,还是因为不信任自己。
不过,他的信任与否,其实无关紧要。
庄九遥不在意。
“闭嘴!”萧渊大喝一声,将众人的异议压了下去,等大殿静下来,才喊了一声,“来人!”
他一掀龙袍,自台阶上走下来,边走边吩咐:“去另三门处,照着蜀王的意思吩咐下去,城内所有兵力,退守大明宫四门。若在退守过程中遇见百姓,便将人往青龙门处送。送不及的便跟着一起,入大明宫!”
“是!”立时便有人应了。
“诸位大人,为免染上内应的嫌疑,便先待在此处吧。”他走至殿门口,扬起手来。
王全会意,将一把长剑送至他手中。
他抚摸了那剑片刻,似是怀念,似是发狠,只一双眼睛亮着,一字一顿道:“朕亲自去帮你们守门。”
“圣上!”正要踏出殿门,后头老太尉喊了一声。
萧渊转过身去,看着他,老太尉颤声道:“若是退守大明宫,却等不来援军呢?”
萧渊转头看了庄九遥一眼,庄九遥看着老太尉,温声道:“太尉大人,如今退守大明宫,是为避免更多的伤亡,这一战除胜而外,本王不曾想过其他可能。”
他垂了垂眼,提了提声音:“蒋侯爷带了私兵去祁连山,本已与魏王一同朝东海去,但本王多疑,生怕京中有变,于是传了信让蒋侯爷先魏王一步回京。”
此句一毕,庄九遥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十多人,说不上冷漠,只是让人不由得有些瑟缩。
扫完之后他一笑:“若是如此还等不来援军,那么萧珏的刀架上圣上脖颈之前,要先从我萧瑾尸身上踏过去。”
这话语调不高,却掷地有声。
身后太尉扑通一声跪下了:“那微臣愿做殿下身前,又一重屏障!”
庄九遥伸手将人扶起来,轻声道一句:“多谢太尉大人。”而后跟在萧渊身后出了大殿。
、
寻洛进了角门,轻车熟路地绕开了几处宅子,终于瞧见了自己从前住的那院子。
周围空无一人。
天门常常是如此的,若无特别之事,便总死寂如荒野。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来这院子,只是顺着心意进来了,像是有什么在暗中牵引。然而此时立在院中央,却不知该做什么。
静静吸一口气,感受到血液在身体里飞速流动,清晰得让人几欲发疯。
他长长地又吐气,蹲了下去,以长剑撑着自己的身体,单腿跪在了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衣角忽地动了一下。他微微侧头,瞧见一条藤蔓,约莫有小拇指粗细,正像是有意识般,牵住了他衣角。
眉目一凛,反手抽出短剑,剑光挥过去的同时,人已腾离了原地。
那藤蔓登时被斩了顶端,却仍旧是不依不挠地摆动着。
寻洛对这东西一向是深恶痛绝,正待要继续动手,心念一动,细细瞧了一眼,看清了藤蔓的来向,竟是自院子东南角的枯井口中伸出来的。
他一愣,发现那藤蔓并非要来攻击,只是立在远处,似乎在打量他。
寻洛往前走了两步,那藤蔓跟着便往后缩了缩。
面颊一动,寻洛咬了牙,大步朝着那井口踏了过去。藤蔓果真一下缩了回去,再未露头。
走至井边,寻洛往下打量了片刻,终于是定了定神,跳了下去。
这井自他有记忆起便在此处,一直是口枯井,他并未想到会有藤蔓生长于其中。
吹燃了火折子,收好短剑,自包袱中掏出一支短的火把,点着了之后高举起来,寻洛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下头的枯井,竟连着一条宽广的通道,只是隐在暗处,在上头见不着。
且在井口可见的范围之外,那井壁洞壁之上,全部爬满了藤蔓,几乎遮住了整条通道。
那些细长的柔条纷纷立着,在半空中无风自动,似乎正瞧着这入侵者。
寻洛牙齿有些发酸,举起火把猛地往前一送,感受到热气的藤蔓便纷纷后退着,将那通道让出了一个入口来。
他深吸一口气,踏了出去。
这生长于暗处的东西果然都怕火,寻洛火把可及之处被让了出来,却又在他走过之后,立时被枝条缠裹住。
他费力地压下心头的躁意,与身上倒立的汗毛。
通道极长,不知通往何处,走了好半天,前头的藤蔓才渐渐没那么密了。又走出些功夫,前头通道忽地断了,像是到了底,再往里隐约是个巨大的空间。
心骤然狂跳起来,蛊虫却不知怎地没了动静。
寻洛不自觉地抬手,在眼睛上捂了一下,又急速地放下来,抿紧了嘴唇。而后高举起火把,进了那洞口。
里头果真是个极大的山洞。
这洞中也不知怎地,空气厚重得有如实质,连火光也穿不透黑暗,十步之后便不再看得清,仍旧是一片混沌。
奇怪得紧。
寻洛自然不怕黑,可这枯井之下四处透着诡异,且到处是藤蔓,他不得不警惕些,于是轻手轻脚靠近了那洞壁。
顺着走了会儿,并未瞧见洞壁之上有灯台,同样未瞧见攀附于之上的藤蔓。
莫非这洞中竟不生藤蔓?
他吸了吸气,朝着中央走了几步,发现不远处有个大的烛台,于是过去瞧了瞧。
那灯台堪堪到他腰部,中央吊起来的高烛很粗,看了半天,应是无毒,便顺手点燃了。
火光极黯淡,他叹了口气,转头仍旧是看不清洞中央。
又转向烛台,却是在一眨眼的瞬间,那高烛忽地大亮,一点声音也未发出,倏然间便像盘古的利斧破开天地般,照亮了整个洞窟。
身后跟着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寻洛猛地屏住了呼吸,一时之间竟无法动弹。
这声音太熟悉了。
熟悉到每日皆在梦里听到。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又响起一声笑。
这一声如同炸雷响在耳际,寻洛这才恍然,发觉自己方才一直未曾呼吸,于是猛地吸了一口气,诡异的香气顿时直冲脑门,整个人忽地便有些发晕。
他缓缓转过头去,脸上绷了许久的平静看似未变,身子却不可抑制地发起了抖。
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整个后背撞上了那石壁。
胸口猝然一滞,他急忙转头,一手撑住了石壁。
手中那火把掉落下去,在落地之前撞击上石壁,发出骨碌碌的两声,又掉落在地面上,悄无声息。
寻洛头重重一点,突然呕吐了起来。
第95章 刀剑相向
庄九遥与萧渊一同站在朱雀门的城楼之上,外头是一片寂静的空地。
四周已设下埋伏,然而这父子俩其实心知肚明,面对天门的人,埋伏的作用并不大。
天门专养各种刺客,干的全是见不得人的事,人人习惯了单打独斗,即便是上了战场,也是最棘手的那一类,根本无法以兵力多寡来作判断。
庄九遥这边,几个能打的将领皆领了兵,正在另三城门处奋战。
他如今站在萧渊之前,孤身一人,想的也不过是对上梅寄能拖些时间,若是能顶到其他三处退了敌军,众人集于此处,大明宫不至于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