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发洛阳(83)
庄九遥“嗯”了一声,还是那么望着他,他便笑了一笑:“我的行踪便那般容易被发现?”
“当然不是。”庄九遥笑,“你想说什么?”
“你平日里不会防我,若是真想跟上我夜里的行踪,必定是算准了我会出去,一早已准备好了。”寻洛空着的那手摸了摸自己膝盖,“是也不是?”
庄九遥点点头:“是。”
他听到回答,指节弯起,微微用了点力,轻薄的衣料上头便留下了道痕迹。声音也极轻:“所以你定是收到了京中消息,蠢蠢欲动的人坐不住了。”
“是。”庄九遥也不隐瞒,将他另一只手也捉起来握住,“太子殿下从三娘的册子入手,发现整个东南那头的武林皆与朝中之人有勾结,又查清了吴家被灭门之事,乃是世仇九华派中人所为。”
“与方钦无关?”寻洛皱了眉。
庄九遥不答,只从衣襟中摸出一封信来,递给他。
信从留在了京中的卫青城那里来。
上头说萧瑜处理了九华派,将消息报给萧渊之后,便踏上了归程。
他尚在途中时,本守在东海边的魏王萧琮却收到一封密信,上头言辞激烈地指出太子萧瑜与方钦暗中勾结,妄图控制整个武林。
又道吴家灭门之事乃是方钦所为,萧瑜是在包庇方钦的同时,陷害了不为他所用的九华派。
那密信后头,甚至附上了几封二人之间来往的私人书信。
萧琮检查之后,发现那字迹的确是太子萧瑜的,因而不敢耽误,当机立断将守边之事交给了手下副将,快马加鞭,赶在萧瑜之前回了京。
萧渊看过来往信件之后却未动声色,想是抱了侥幸,希望太子的心思仅仅在江湖,而于朝堂之上别无他意。
于是萧琮回京之事被瞒住,只偷偷等在京中,等着萧瑜归来。
萧瑜还在京外便遣人送了消息,同时为萧瑜与齐王以及贵妃捎来了东南之地的雨花茶,对此事一无所知的萧珏喝了那茶,竟中了毒。
好在他喝茶之时被宫中的猫扑翻了茶碗,毒未及深入五脏,捡回一条命。
贵妃怒极怕极,不依不挠,非要让萧渊查个清楚。经过一番探查,确认了萧渊的那一份雨花茶中同样有剧毒。
王全暗里带了人在东宫搜查,在太子的住处找出了同样的毒。
消息传至太子妃处,又传入尚在归途的太子耳朵里,身边心腹劝他脱逃,他认定自己是被冤枉了,一心想要赶回京中,却在路上遇着太子妃遣来的人,说是圣上在盛怒之中,下了口谕——
杀无赦。
在太子之位上已稳坐了将近十来年的萧瑜,没等来皇位,竟等来了一句“杀无赦”。
气上了头,他背着众人抹了脖子。
信的最后卫青城表示,他已偷偷救下了太子,朝中乱成了一团,如今魏王萧琮成了钦差,不日已下了江湖,要去捉拿方钦。
寻洛看完信皱起了眉,沉默了许久,最后叹了一声:“这太子……”
“太蠢了。”庄九遥接口道。
二人想法显然不谋而合,这般拙劣的计谋,压根不像是太子能想得出来的。这一声“太蠢”,叹的不过是他妄图自绝的行径。
寻洛又将信扫了一眼,问:“你父皇是怎么了?不过一个雨花茶,若是单单送他一人便罢了,那还有几分得手之可能。既是又送了贵妃娘娘,那就该晓得若真做了便是蠢笨。他怎会相信确实是太子所为?”
“我告诉过你的。”庄九遥坐在几案另一边,“圣上他面对贵妃娘娘时,简直跟中了迷药一样。萧珏中毒卧床,加之贵妃在旁边一怂恿,不信也得信了。”
寻洛摇摇头:“太子殿下也是冤,当年晋国骊姬陷害太子申生之事,难道不够警醒么?”
难怪了,京中局势一触即发,难怪天门的命令来得这般突兀。
寻洛忖了忖,又问:“你瞧着太子与方钦,是真在合作,还是被人反水了?”
庄九遥皱了眉,脸上是难得的严肃神色:“岐山派那头传来消息,吴水烟和明秋月一起失踪了。若给魏王的那密信是她所为,必定不会有假。又或者,方钦不止与一人有勾结,他妄图周旋其中,没料到被人给周旋进去了。”
太子之外的几个皇子,魏王、燕王与齐王,究竟谁才是背后的那只手,指不定便要看南疆这头的局势怎么发展了。
一场面对面的冲突,已到了避无可避之时。
魏王与齐王如今皆在京中,若南疆局势紧张起来,燕王便会陷进战场,嫌萧渊命太长的究竟是谁,迟早便要明了。
勾结南疆与武林要夺位,还是陷害其他人要勾结以夺位,很快便会见分晓。
可这战争却因了没有由头,迟迟不发。
而他蜀王萧瑾,便是如今唯一的由头。
“阿寻,”庄九遥看着他,“你直说便是,你接到的命令,可是杀了我以便将事情推给哈努,好引起战火?”
寻洛敛着眉,半晌才摇摇头,答:“猜对了一半。”
第84章 月满则亏
这倒是庄九遥未曾料到的了,他缓缓皱了眉:“什么意思?”
寻洛沉声道:“我前后收到了两条命令。门主的命令前两天已来了,让我杀了你。但是昨夜天晴,不,阿依带给我的命令,来自朱雀堂主,却是让我即便灭了南疆,也要保你平安。”
两个人对视片刻,寻洛眼里又瞧不出情绪了。
庄九遥忽地笑了:“你的意思是,若听了门主的,便是我死于你剑下,若听了朱雀的,便是门主给你种的毒发。总之你我二人,非得要死一个才能活一个?”
寻洛摇摇头:“若你死了,我必然也是不会独活的。”
“你便那般笃定我会独活么?”庄九遥歪了歪头。
寻洛勾了勾唇角:“你自然不想独活,但是如今天下的形势容不得你不活,或者不言天下,便是你那蜀王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命,也容不得你抛开一切。”
见他不开口,他又轻声笑:“九遥,你不必骗自己,即便你不是谁都想救,你也绝不会看着别人因你而死。”
庄九遥瞪着他,半天才咬了牙眯起眼,口气险险道:“你今儿怎地这么喜欢笑呢?我告诉你寻洛,你既答应了与我在一起,便别想着要单独离开。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后悔也来不及,不准你后悔。”
“我从未后悔过。”寻洛笑意还在唇边。
外头蝉鸣声悠远,衬得整个南疆王宫像是个寂寂的牢笼,分明轻易便冲得破,偏偏又不敢动弹。
庄九遥忽地把住他后颈,狠狠将他头往前一压,隔着几案亲上去,细细尝了一会儿他唇上的味道,才轻声道:“你听我说,我有个法子。”
、
午后二人下了一盘棋,庄宁儿过来敲门,说是哈努那边又已来人请了,立时便要出发。
两个人于是略作收拾跟了出去,到了王宫门口才瞧见自上到下竟有百十来人。
似乎整个南疆王城里头的官员皆在此处了,比那一日接风洗尘的人还要多,加上护卫更是浩浩荡荡。
一见到庄九遥,哈努便迎了上来,见过礼后,朗声道:“起!”
这一声过后,上马的翻了身,坐车的也抬了脚。
除前头开路的一小队侍卫而外,队伍以庄九遥为首,众人皆跟在后头,朝着那所谓的奇景出发了。
两个时辰的路程之后,队伍终于到了一方山腰,只瞧见山围生长着密密的樟子松,阳光斜斜洒下来,风光极美。
再往上马与车已不便了,因而只得步行。
到了山顶,寻洛才瞧见,这山顶竟是一方悬崖。
下头深不见底,然而目光若稍稍放长一些,会瞧见与崖壁相隔较远之处,地势又渐高起来,竟是一方一望无际的草原。
正是盛夏,远远瞧过去也能知道草肥而长,一片生机勃勃,在夕阳的映照之下显示出天地的广袤来。
在那平川之间,还有一块小小的意外,茫无涯际的碧绿中间竟突兀地显出了一抹蓝色。
原来是那草地中有一汪湖泊,呈月牙形状,蓝得像是抬头望见过的天倾斜了下来,变作了地上的一块宝石。
瞧见那碧蓝,寻洛不知怎么的,猛然有些恍惚。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便是孕育了天萝的地方,这般绝美的风光,怎么会养育出天萝那样的人呢?
此时面对这场景的人尽皆被美感裹挟,有人沉默,有人浅吟起亘古的歌谣,有人发出了低低的呼声。
阿依公主将目光收回来,笑道:“殿下,是不是极美?”
“是。”庄九遥赞叹,“绝美。”
哈努得意地笑了几声,庄九遥看了看又问:“这景虽美,可你们一直称奇景,奇在什么地方?”
“蜀王殿下稍安勿躁。”哈努一笑,“您且等着,日落已快了。”
众人闻言开始窃窃私语。
庄九遥侧头看了寻洛一眼,又望向右侧一脉山峰。
夕阳正镶嵌在那处的山坳口,即将全部隐下去,光芒斜照着湖面上,那湖便好似穿上了绚丽的轻纱,耀眼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等待的时光格外漫长,便衬得夕阳消失只是一瞬间。
那抹灿色忽地从大地上隐去,下头的半月形湖突然开始变幻形状,水源源不断从地底冒出来,极快地吞噬了岸边的草地——
整个湖泊在变大,几乎是在一瞬之后,那半月形的湖泊竟变得浑圆。
众人的惊呼还在喉咙里头,夕阳连光亦彻底消失不见,天边呈现出梦一般的墨蓝色。
不知是否是明暗变化得太快,而让人眼产生了幻觉,那湖泊看上去竟是在隐隐发光。
极柔和内敛,像极了清冷的月光。
是月光,那湖泊,分明是落在无边草地上的月亮。
天是碧绿,月是淡蓝。
满心只剩下震撼。
寻洛愣愣地,转头去看庄九遥,在他眼里见到了同样的震惊,身后庄宁儿轻声呼了一声:“天呐!”
众人似乎皆被这美景震撼了,迟迟无人开口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哈努才笑道:“蜀王殿下,这奇景您瞧起来如何?”
庄九遥极快收起眼里的诧异,赞道:“不虚此行,从未见过这般绝美的景色,实在是难以形容。”
哈努笑得更加肆意了,道:“您瞧这月亮满了,代替了太阳照耀大地,是不是天的寓意?这是在说咱们南疆,即将成为天下最盛呢。吉兆啊!”
旁边阿依咳嗽了一声,带了些怒意喊了一句:“哈努舅舅!”
哈努毫不在意自己的话说得僭越,话里有压不住的得意:“这是天命,非人力可改。”
他瞧着庄九遥:“蜀王殿下,您说是也不是?”
庄九遥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南疆百官,尽皆摆出了看好戏的神色,每张脸上的表情皆如出一辙,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当然,他也不屑分清。
只谢木谢尔沉默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一笑,又转过去望着远处的湖泊,道:“旧话说月满则亏,气数已尽怕也是天意吧。”
这话说得比哈努更加直白,身后窃窃私语响起来,人群中忽地有一人冲上前,扬着把匕首直直朝着庄九遥而来。
寻洛眼疾手快,一脚踢在那人手腕上,回身长剑已出窍,直抵在哈努颈子:“哈努首领!可是要与大周为敌?”
哈努似乎没料到这突变,反手时迟了一步,长剑几乎划破他颈子。
同一时刻,山顶上不知谁高呼了一句:“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