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22)
倒不是薄暮津为人凉薄,他这人旁的都没什么毛病,偏偏最是剑痴。武功上的事,他能与人说上三天三夜,天大的事也得往后放了。他先前看了喻余青的身手,大加赞叹,今年正没几个他看得过眼的后生,因此便携了他手,细细问过,旁边人即便恨得牙痒,也不敢当面发难。薄暮津虽然在家族之中辈份低了,但若论武功,从他手底下走过三招的都算好汉,给他占住了场子,谁都不敢说话。
薄暮津却不管他,听了喻余青粗略说了原委,便笑道:“贤弟既然也是十二家中弟子,规矩总是不能坏的。”
喻余青也笑道:“小弟刚才一路上来,不得已出手,打飞的没有二十,也有十九了。不知道作不作得数?”
薄暮津道:“怎么有那么多?我只看见你打赢了,嗯,这俩。”他往跟前一指,那俩被折腾得不行的人抓紧爬起来,灰头土脸地钻进人群里,这时候被薄暮津指出来,却也不敢再出声否认,生怕这位武痴裁判就要抓他们下场再来比过。喻余青笑了笑,也没有抗辩,道:“薄师兄说是两个,便算两个好了。”
薄暮津笑道:“那贤弟再找一个人比过就能往上了。有没有人敢下场来较量?”他这么问了一声,下头居然没有人敢应声答话,原来刚才看到喻余青出手,心中都各自掂量,这上楼可要按胜场来算,因此莫说是看了喻余青的本事心道自愧不如的人,就连那些自诩本事不差的,也觉得硬拼这一场不甚划算。
喻余青却只是了了一哂,瞧着薄暮津道:“何必再找别人?既然薄师兄就在这里,我就和你比一比好了。”
这话倒是大出意料,因而语声一落,周围尽皆讶然;谁没事干去挑战薄暮津,不是个傻子便是个呆子。薄暮津也愣了一愣,咧嘴笑道:“你不认得我是谁么?”
喻余青道:“小弟孤陋寡闻,但是薄家主的名号还是听过的。”
旁边的人都笑起来了。薄暮津的一众名头中间,大概只有他身为薄家家主这一条最不值得人称道。在这十二登楼里,他最为传奇的一件事,当然是在小小年纪早早登顶,是十二登楼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登顶楼者。但他却没有取龙图龟数中任何一样,就这么两袖清风地下了楼——来去如入无人之境。这故事被传得神乎其神,各种版本不一而足;但薄暮津痴于武功一道,却是毋庸置疑的了。
喻余青却莞尔道:“倒不是小弟自负,薄师兄的本事,想必胜我十倍。但我们眼下是在楼中比武较量,大家都是同门切磋,又不是江湖上仇人相见,怎能有畏惧不前、挑挑拣拣的道理,那不是违背了武学本意?”
薄暮津恰才和他对了几招,知道是个中好手,正是心痒难搔之际,听他这么说,当真是心下快慰,仿佛遇到平生知己;这痴劲上来,朗然笑道:“十倍倒也未必!”一剑岳宗起手,反而先打上来。众人都是一愣,觉着薄暮津怎么说也得自持身份,不该由他起手;由他起手也就罢了,对方甚至还没有拔出兵刃出来,这一下便大显得失了风度。喻余青却道:“来得好!”凤眼一睨,单手一转,就着剑鞘便挡了三招。剑锋到处,堪堪而止,从未相交;但身形却是以快打快,行云流水一般,旁人只看得到一阵缭乱身影衣袂,翻飞不止。直到第四招上才铿然一声,原来喻余青此时终于抽出空隙,拔剑用剑身挡了一招,笑道:“薄师兄承让了!”薄暮津道:“不敢!你这把剑好得很哪!”原来薄暮津刚才看出他拿的这柄剑是柄上等名兵,因此剑招过处,没有一次真落上剑鞘,斩伤这宝剑名品,因此都在跟前凝住不发,这点收发自如的能力,看着简单,做到却是极难。喻余青感激也更是佩服,因此出声言谢。旁的人看在眼里,只能愈发糊涂,但单看两人动作,便只能见着残影,端得都是以快打快的行家,剑光既出,更是寒光闪烁,剑气纵横,居然一时间不分上下。薄暮津虽然年岁尚浅,但以他十五岁便登顶的纪录犹在,就知道是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登楼以后十年更是不问世事,潜心武学,因此他虽然没学过龙图龟数,却也不比那些学过的就弱些;就算他有意喂招,晚辈后生里能跟得上的,数十人中也没有一个,因此众人也都是首次得见能与他堪堪过百招的后生,个个大为惊奇,看得目不转睛。
喻余青先前谦让说辞,因为薄暮津的地位与身份,说他比自己胜了十倍,其实内心里也兀自不信。他听闻过这位少年成名的豪杰声名,自然早早就有比试一番的心思。眼下当真过起手来,才暗暗苦笑,道自己果然成日里在家中坐井观天,不知道人外有人。虽然不至于顷刻便败,但薄暮津的应对显然更加游刃有余,自个的节奏被他带得乱七八糟,只能一昧跟他硬抢;更且这人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剑多用缠,便仿佛小孩子心性,要缠喻余青陪他打下去,毫无宗师模范;心下又好气又好笑,脑袋里头电光飞转,想着如何出奇制胜,破了他的连招,把节奏引回自己跟前,因此倒也精神抖擞,手底招式愈奇。谁料这时候胖仲子在上头发喊,让薄暮津上去帮他;薄暮津一面剑上丝毫不乱,一面笑声应答,这时旁观者才看得出二者之间高下有别。喻余青心中暗道一声:“惭愧!”待要认输,却又心头老大地意气,直到看见眼前森然剑光之上闪过自己的面孔,方才陡然想起:“我难道是来这儿比武论输赢的么?老爷当时给我这柄剑时,却是让我护好了三少爷。王樵又不会武功,我怎么能放他一个人在上头?他要受伤了、被人欺侮了我该怎么处?我一个人的输赢,又算什么?”当下心思定了,反倒反手跟着缠上去,把刚才薄暮津那套缠字诀倒用在他身上。
薄暮津这会儿恋恋不舍,但胖仲子既然呼喝求援,他也无法,正打算撤剑走人,却反而被喻余青缠上了,脱开不得。苦笑道:“贤弟!你听见了,我们就比到这儿罢,我得上楼去了!”
喻余青道:“薄师兄要走,这一场便权且寄下,小弟跟上去瞧瞧热闹。”
薄暮津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不留手了!贤弟小心了!”陡然剑风一展,开阖路数便完全不同。但喻余青也等得就是这一刻,变招之间,定有缝隙,他又晓得对方的目的定是阻他脱身,剑招变化料得两样,便足够先发制人。薄暮津招数刚转,他便料得在先,剑身轻抖,内劲一黏,便带歪了,这下把节奏拉回了自己这边。薄暮津讶然一声,喝了声彩,却也明白他虽然若单论实力,定是强于喻余青,但这小子眼力心思,无一不强;武学造诣,更是精而又精,虽然自己不见得便败,但要一时半会急胜了他,却也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虽然性子大起,但终究是顾及自己监理的身份,要是胖仲子那儿出了什么事,他可是万万担当不起,只能先将这场比试寄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手腕一抖,朝着喻余青胸、腰、腹连刺三剑,叫道:“小心了!”剑气如芒,精光大盛,令人不敢直撄其峰。谁料这三下确是虚招,他令剑芒大盛,劈头盖脸地当空罩下;自个却趁机脚底抹油,他的“幻影无形”早已练得出神入化,但见眼前一晃,耳畔微风一起,人已施展贴地的脚下轻功,这俗称“缩地”之术的贴地轻身功夫,已然让他从场内一阵烟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薄暮津轻吁了一口气,他身形不过一晃,便已绕过各层的裁判和守卫,出现在六楼,心中暗道喻余青当真是一把好手,若是假以时日,定能成大器;这场登楼结了之后,他倒有兴趣与他再论道一番。一面这样想,一面看见胖仲子被打瘪了一般的肚子,一手拽着王樵,两只肥肉褶子里的小眼睛这会儿圆溜溜地瞪着他看,心下大奇:心道这位不会武功的王贤弟,干么胖子如此宝贝地拽着他?又有谁能伤得胖子这么重?
王樵却双眼一亮,想说什么被庞子仲摁着,张了张嘴巴没发出来声音,薄暮津却觉得脖颈上微微一凉,低头一看,却是一柄长剑无声无息地横在那里;不由得大吃一惊,转头看时,果然见喻余青仍然笑吟吟地就站在他身后,眼底掠过一阵冷光,口中却仍然那般轻佻言道:“薄兄,我们的较量,你若是暂且腾不出手,不妨权且寄下。”
第十七章 薄情心对换
王樵见到喻余青,心头仿佛一块大石落地,旁的都顾不上去想,开口出不了声也不算什么了。喻余青却见他张嘴却不出声,手腕被人扣着,一眼便看出来有人挟持,浑身一阵绷紧,因此也顾不上其他,立刻把剑横过了薄暮津的脖颈。他一路贴着薄暮津施展轻功,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一晃眼便上了六楼,他这一招“苏幕遮”,连薄暮津居然都没有察觉到他存在。若不是看到王樵受制于人,他甚至连行踪也不会被人发现;但他一见三少爷被人扣着,哪里容情细想,眼下唯有制住薄暮津,才能换得王樵,因此他才趁其收起内息、调整呼吸的档口,陡然发难。
薄暮津愣了一愣,抚掌笑道:“哎,贤弟你刚才这轻身捻步的功夫可好得很,我竟然一点也没有发觉。想必其他人也没看出来,都当是我所以也未加阻拦。我猜是‘捕风捉影’中的一招了,可却又不像,怕是兄弟你用得比前人都好。”
喻余青心道这人果然是武学行家里手,听他赞自己,更是尤为美甚;这一套‘捕风捉影’原分为‘捕风手’和‘捉影步’上下两套,要求轻身功夫做到极致方能成效;他自个儿因为在轻功上最为趁手上头,琢磨来去只觉得祖宗留下来的这几式冗长繁琐,所以干脆自己给钻研删改,琢磨出来一套更好用的,又嫌捕风捉影的名号不大好听,躺在烟雨楼的姑娘腿上听曲儿的时候,就顺势给改成了词牌的名字。他改虽改了,却又没有慧眼的人懂得去看,也就自个念起来时讨个趣罢了。但谁想到薄暮津这样的武学痴才,对武功一事真可谓无所不知,就着他这一霎的功夫,甚至没有分神去看,就已经点破了。当下笑道:“薄师兄谬赞,小弟自己把这招改了改,更加轻便好用一些!”他全然不知修改祖宗传下来的功夫有多难,又有多犯忌讳,只觉得大厅之上一片抽气声,有人暗道:已经有一个自创剑法的殷舜言,这里居然还要来一个?祖宗的东西,是你们随随便便改得的么?
胖仲子却怒道:“你又犯病了!人家刀架在你脖子里,你还嘻嘻哈哈说什么招什么功夫?这里的崽子们我看是都要翻天了!”
薄暮津瞧着自己脖前的剑锋道:“但这一招就不怎么高明了。唉,子仲兄,你要我来做什么?又怎么捉着王贤弟?”
胖子道:“你哥哥被人算了,这小子邪门。我带他上楼去,你守着第六层,不然我怕有人要起事。哼,拼真功夫拼不过,却尽想着在歪门邪道上用功!”他眼望着堂中瘦怏怏的“病秧子”,“你若是用这些动心机的本事来练功,还会是这副病怏怏的样子么?区区六层楼罢了,又有什么上不去的?”